《金钱乱》柴呐

6、F

　　春花开落，秋月圆缺，光阴荏苒，七年过去了。
　　金斗觉得自己老了，以前见到自己喜欢的饭菜，风卷残云，现在对着最爱的麻辣豆腐、鱼香肉和两米饭，却丝毫没有食欲，吃不下，身体自然也变得虚弱无力，路都不愿走一步，于是决定休息几天不去捡破烂儿了。韵琴也发觉老公确实是老了，都有近两个月没有碰自己的身子了，女人没有男人的滋润目光是干涩的，睡完午觉她望着窗外打了蔫的老柳树说：
　　“该下一场透雨了。”
　　金斗的叹息小到无声，韵琴把脸扭向他道：“这三伏天出去会中暑的，你就在家歇歇吧……哟！你的脸好像有些浮肿，尤其这眼皮。”
　　金斗充耳不闻，淡淡地说：“没事的，死不了呢。”
　　韵琴又看看他的身上，真的是“胖”了，下肢特别明显，用手指按压有明显的凹陷，她大叫：“老公，你一定是病了，快跟我去医院！”
　　“别大惊小怪的，我能得什么病？现在那医院能随便进吗？进一次一大把钞票就没了。”金斗强打精神笑笑，“我没事的，放心吧！”
　　“你脸、身上都浮肿了，这不是什么好病，我娘家的一个叔叔死前就是这个样子。”说罢又恨自己嘴没有把门儿的，便忙补充道，“不过你好像跟他不一样。”
　　“一样也没有关系，女儿快大学毕业了，我也算完成任务了！”金斗的眉梢挂着宽慰。
　　“完成任务？你把我送上天堂你才算完成任务呢！我一定要比你先死，失去你的痛苦，我受不了！”韵琴的眼睛不争气地红起来。
　　“我有什么好？”金斗的手爱怜地抚弄着老婆的肩。
　　“你哪都不好，可是我越来越离不开你，乖，明天跟我一起去医院做一下检查，好吗？”
　　金斗点点头，一阵风拂过，窗外的老柳树也点点头。
　　医院就像情人一样，让人又是爱又是恨，爱，因为这里是病患重生的地方，恨，因为这里生命结束的地方。韵琴陪着金斗做完各项检查后，医生对着检查结果皱了皱眉，看了一眼两口子，金斗挺着脊梁说：
　　“医生，您尽管直说，什么病我都不怕。”
　　“看来你是条硬汉子，那我就实话告诉你，希望你接下来能够配合医生积极地治疗，你得的是尿毒症，而且已是晚期，也就是说你的肾脏已经坏掉了，现在要通过血液透析来继续维持你身体这台机器的正常运转，但透析并不能治疗你的病，要治好你的病，就只有换肾了……你要感谢赶上了好时候，现在这种病已不是最难对付的病，要打起精神，你未来的路还很长。”医生用中指顶顶因鼻梁略矮而向下倾斜的眼镜，打量着金斗两口子朴素的穿着说，“不过治疗费用可不少，你们要有心理准备。”
　　“医生，治好这种病、要、要多少钱呀？”韵琴吞吞吐吐地问。
　　“患者现在身体状况已变得很差，需要每周进行两三次的透析，每月的费用要七八千元，所以不如尽快换肾，如果换肾，术前检查、手术和术后服用抗排斥药物，总的费用至少得十来万。”
　　十来万？一个普通的庄户人家，除了生活开销和供孩子上大学，哪来这笔称得上天文数字的巨款呀？韵琴强抑着内心的波动，不敢让老公看出来。这时医生继续说：
　　“还要强调一点，现在我国的肾源都是靠捐献，非常紧缺，在没有合适肾源的情况下，只能暂时靠透析维持生命，等待合适的肾源，我现在给开个单子，安排你去做透析，你再不做身体就撑不住了。”
　　“我懂了，医生，我先出去一下。”金斗说完吃力地拉着韵琴往门诊室外走，到了外面，韵琴不解地问：
　　“你干吗去？”
　　金斗蹲下身来，双手抱住小腿，把头埋得很低，半分钟后抬起头来，面带微笑地说：“我们回家吧。”
　　“回家？不可以！我要治好你，砸锅卖铁一定要治好你！”说着扶金斗起来坐在走廊的长椅上。
　　“老婆，我知道你想让我活着，可是这病咱真的治不起呀，我不能再连累你和孩子了！”一颗珠泪沿着他黝黑而浮肿的脸上滚落。
　　“车到山前必有路，会有办法的！总会有办法的！”韵琴擦掉老公的泪笑说，“一个大老爷们儿，还跟孩子似的流眼泪，让人笑话不？我带的钱应该够透析的，先去做吧。”
　　这时医生出门来叫他们：“拿着这些单子去办手续做透析吧，得抓紧了！”
　　韵琴过去接过单子，道了声谢，然后回到长椅边拉起老公扶着他去做透析。做完透析，金斗感觉身体舒服多了，也有了些食欲，韵琴给买来不少好吃的，看着他吃，这时同屋另外一胖一瘦两名病患说起话来，胖者道：
　　“听说黑市上买一颗肾至少要二十万，那我也想买一颗，这样干等着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瘦者强调：“我国可是严厉打击买卖人体器官的，这条路最好不要走，我的几个亲人明天都过来检查，要是能跟我配上型都愿意摘掉一颗肾给我。”
　　“有几个亲人真是好，若是配型成功，真是条捷径，可是我的亲人在一场车祸中都去逝了。”胖者悲伤地低头叹气。
　　韵琴插话：“请问你们二位也在等着换肾吗？”
　　两个人点头。
　　“您刚才说配上型是什么意思？”韵琴问那名胖者。
　　“这个换肾呀，不是拿来一颗就能换的，是要和患者配上型才能换。”
　　“那女的能给男的换吗？”
　　“能，只要配上型，不分男女。”
　　韵琴听罢好像看到了希望，嘴角挂上一丝浅笑，这时医生进来查看病患的情况，金斗连说不错不错，然后请求出院回家，因为一开始没想到会病得这么严重，家里好多事情都没有安排妥当。医生同意了，嘱咐要按时回来透析。
　　夏夜的大地还散发着热太阳的余温，善解人意的风儿便吹过来一片清凉，蝈蝈弹起小夜曲，小河向大山说着绵绵不休的情话，小羊羔可能因为新长出一截身体而高呼一声，小村是迷人的，星星眨起醉眼。金斗和韵琴躺在一个被窝儿里，谁都没有说话，最后还是金斗以微弱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治我这病会让咱家穷得叮当响，我真不想治了，其实我看得很开看得很透，出生一张纸，开始一辈子，金钱一张纸，辛苦一辈子，悼词一张纸，了结一辈子，有什么？”
　　“又在哪学的一串一串的话？你呀！”韵琴搂起老公眼泪吧嗒吧嗒落下，声音颤抖着说，“虽然我常骂你，常唠叨你，但我实在是离不开你啊！你若走了，就像没有了空气，我该咋活呀？！我后悔以前没有好好待你，老像只母老虎一样。”
　　“我要是真的走了，你要记住，常到我坟前骂骂我，唠叨唠叨我，你知道吗？虽然我以前厌烦过这些，但现在我一天要是听不到你的声音，晚上都睡不着觉呢！”金斗也潸然泪下，但他马上意识到不能让这种情绪继续下去，韵琴正好说：
　　“我现在才发现你一直住在我的心里。”
　　“那你交房租了吗？”金斗要给这个夏夜带来笑声。
　　韵琴笑着捶了老公胸部一拳，捶完又心疼地在他胸部来回摩挲，突然她福至心灵地说：“令人不能自拔的，除了牙齿就是爱情。”
　　金斗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她干涩的唇，赞道：“老婆不该叫李韵琴，应该叫曹雪芹，你的话好经典！”
　　韵琴拍拍老公的肩头说：“别闹了，休息吧，你身体很弱的。”
　　“不，我想让你……骚一个。”金斗的眼睛放出一缕奇妙天堂之光，似乎点亮了整个屋子。
　　“什么？骚？讨厌！快睡觉，别忘了，你是重病号！”努起了嘴。
　　“男人吧，好奇怪，都喜欢闷骚的女人，让女人在别人面前闷，在自己面前骚，你就给我来一个嘛，倘若我死了，也没有遗憾了。”恳求。
　　“不许胡说，我一定要给你治好，等你好了，你让我做什么都成，乖，听话，睡觉。”韵琴有节奏地轻拍起老公，“小孩睡，盖花被，小孩哭，巴掌撸。”
　　“不嘛不嘛。”挣扎着。
　　韵琴把老公的头埋进自己的胸里，他变得老老实实的了，过了一会儿，她问：“我骚吗？”老公用鼾声作了回答。
　　接下来韵琴在医院瞒着老公做了各项检查，她要献给老公一颗肾脏，她想两个人既然有缘走到一起过日子，身体也应该是“有缘”的，结果真的配型成功。自己的一颗器官放进老公的身体里，让他能够继续活下去，未来的日子绝对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她高兴得像只凌空捉虫的小燕子，都说年轻夫妻老来伴，人上了年纪没有个伴，天就塌了一半，从前的吵吵闹闹、勾心斗角都成了“可爱的讨厌”和“美丽的错误”。韵琴本想一直瞒着老公做这件事，可是喜悦竟然冲昏了头，她迫不及待地跑进病房大喊：
　　“老公，你可以做手术了！”
　　没有人应，他不在，哪里去了呢？问病友，告诉她已出去一会儿了，干吗去了呢？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韵琴坐在病床上等了一会儿，不见回来，这时忽听到病房的楼下传来一阵叫喊之声，起初她并没有在意，后来又听到有“110”和“119”的鸣叫声，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她便跑下楼去看个究竟，原来是有人站在楼顶想跳楼，警察正对着他喊话，消防队员正把气垫铺放于地，这是谁呀？为什么想不开？她往楼顶上望去，妈呀！那不是金斗吗？他这是怎么了？她双手合成筒状放在嘴上向他喊叫，可是聚集的人很多，他根本没有发现她，她急了，以不能再快的速度直奔楼顶，警察见状紧随其后，当她看到站在楼顶边沿的老公，眼泪一下子喷涌而出，声音颤抖地骂：
　　“挨千刀的！你这是干啥？”
　　金斗发现韵琴，变得异常激动，嚷：“你不要过来！你不要过来！”
　　韵琴止步，说：“好，我不过去，我只想知道你为什么要扔下我？”
　　“我恨你！你为什么瞒着我去做检查，你要把你的肾给我吗？我不需要！”金斗狂吼完，蹲下身来哽咽着说，“我的身体完了，治好了也就是能够勉强活着，你若把你的肾给我，你也成了废人，咱不比城里人，往后体力活儿谁来干呀？日子就没法过了，再说咱上哪去筹那么多医药费？如果我死了，凤娇也快毕业了，你们娘俩会生活得很好。”
　　“我们三口在一起，才是完整的一个家呀，你死了，我们娘俩怎么会生活得好？你真傻呀，快给我滚过来！”韵琴命令着就向老公靠近。
　　“你不要过来！你要过来我就跳了！”金斗坐在边沿上，两腿已耷拉下去。
　　韵琴不再靠前，却突然也向边沿跑去，来到边沿她抹了一把眼泪，扭头微笑着对老公说：“好，我先跳下去，你再跳就没人管了。”说着伸直双臂，作飞翔之态。
　　“不要！”金斗声嘶力竭一声喊，然后以惊人的速度飞到老婆身边一把抱住了她，她看了一眼老公，两眼一闭，什么也不知道了。
　　这时警察冲上楼顶，把两个人送回了病房。韵琴醒来时，发现金斗正蹲在床边紧握着她的手，他嘴角翘起，关心地问：
　　“没事吧？老婆。”
　　韵琴点点头，问：“你怎么样？”
　　“老婆没事我就没事。”金斗以指为梳，整理了一下她的头发，然后接着说，“刚才医生告诉我，你给我一颗肾你也不会变成废人，我治好了以后，也不会成为废人，所以要我们好好活着，珍惜生命！”
　　“是呀，我们要好好活着！”两个人在一起，感受着彼此的心跳。
　　“你们两个人的感情真叫人羡慕呢！现在一些人，是大难来临各自飞。”医生走进病房见状心生感慨。
　　金斗两口子只是笑，医生给他们简单进行了检查，表现还好，于是催促道：“现在肾源有了，你们赶快筹钱做手术吧，只要你们钱一到位，我立马安排你们手术。”
　　两口子点头，这时女儿凤娇打电话来，说现在是暑假，但学校安排了活动，如果家里没事就不回去了，韵琴怕她知道了爸爸患了重病担心，影响到学业，便忙说一切都好不用回来了，说完她把脸扭过去对着墙，眼睛不知不觉又潮湿起来，到哪去弄那么大一笔医疗费呢？
　　“墙上有什么？”金斗问。
　　“没、没什么，好像一个蚊子，飞了。”韵琴极力隐去泪水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