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前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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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悔了吗？
地藏悲悯的眼神落在玄衣散发的青年身上，无端想起这青年当年写下的句子——身负国恩，为世所悲，命也如何。
不悔。他说。就算所有的事情重来，他也还是会这样做。不悔，因为从来就没有别的选择。
你事亲至孝，战功赫赫，虽被迫降敌，却其情可悯。更兼祖德荫厚，十殿阎君群议，许你再入轮回，匡扶汉室，为你李家正名，你可愿意？
墨黑的眸子一闪，半晌却道，那人……
那人入胡十九载，吞毡饮雪，臣节不辱。此德感天动地，百年之后当有地仙之份。两千年跳出三界，不入轮回。
嘴角上挑，竟是一个苦涩的笑容。李陵自知罪孽深重，无颜以祖德入轮回。愿长守忘川，接引亡魂，赎生前罪衍于万一。
地藏扬眉。
他单膝跪落。求菩萨成全。
2
忘川，彼岸花如火般烧到无边无际。忘川接引使成了那里唯一的一点玄苍。
有人认出他，便有人骂他打他，他不躲闪不辩解。当年的事，有谁说得清。这无尽洪荒，就此打发了倒好，总强于，冰封千里的寂寞。
二十年后，十殿阎君整衣出迎，地府中竟也有仙乐渺渺，他便知道，那人来了。
忘川尽头，彼岸花朵朵相连结成红毯，那人缓缓行来，冷若御风。一步一步，苍颜白发慢慢转变，最后定格于二十六岁时的容颜。
忘川接引使有一瞬的恍惚。二十六岁呵，那时他在哪里？他又在哪里？
陵！陵！二十六岁的年轻人冲过来抱住他，皇上封我中郎将了！
哦。他只顾着看那人写满得意的脸。
你怎么这个态度嘛？那人嘟嘴。
哦，恭喜。他说得淡淡的，知道那人会急。
哼！哼！果真急了，脸红得像园中的石榴花。你怎么不为我高兴？
伴君如伴虎，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其实根本不想要那人入仕，只要这样天真就好。只是这些话他从来不说。不会说，也不能说。他揉揉那人的脸，我当然高兴啊，我刚刚逗你的。
那人满意了，真是个容易满足的人。陵，现在我也是中郎将了，跟你一样。以后不许再叫我小武，要叫武爷！武爷！知道吗？
他笑，看那人浓眉圆眼，武爷？这么一张娃娃脸，还是叫你无邪吧。
3
十世阎君俯身拱手，鬼判跪倒一地。忘川接引使跪在最后。小武，这是我第三次跪你。
第一次跪你，韦褠毳幕，我求你不要苦了自己，随我归降。
第二次跪你，幕天席地，我求你归汉之后不要为官，全身远引。
这第三次跪你，我只求你，看我一眼。
昂然伫立的白衣人不知侧身跟阎君说了什么，阎君迟疑一下，挥手命人送上一条白色娟带。那人接过来便蒙在自己的眼上，在脑后狠狠打了个结。淡淡道，黄泉之下，有个我不想见的人。
前呼后拥离去。没人注意忘川接引使始终跪在原地没有动。
有些眼花了，竟然又看到那人最后寄来的血（百度）书。
若执迷不悟，弃汉留胡，你我纵入黄泉，亦不相见。
满眼是妖娆的彼岸花。花开一千年，花落一千年。花叶生生相错，世世永不相见。
终是没忍住一口血呕在掌心。
4
千年有多长？
不知道。
没有黑夜，没有白天，熙来攘往的人流间隙，只有盛放的彼岸花。
曾经沉重的往事渐渐被忘记，连打骂他的人都少了。他每每目送着人世的喜乐悲欢，自己也变得麻木。求之不得，辗转反侧，他却连一张可供他辗转反侧的床榻都没有。有时候连他自己都怀疑，他是否真的曾经存在过。
却不曾怀疑过那人的存在。逍遥于蓬莱，游历于紫府。白衣卓然。偶尔来找十殿阎君饮酒，走过忘川之时必是白娟蒙目。说到做到。
后来千年过去了，彼岸叶生，彼岸花谢。有个姓辛的人带着酒来找他。他说，他明白他。
忘川接引使扯动嘴角，才想起已经很久没笑过了。明白？连我自己都不明白，别人又如何明白。
那人斜睨着他，击节而歌。
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
千年来，第一次醉了。
故人。
长绝。
5
客人走后又是千年寂寞。一千年，彼岸叶落，彼岸花生。
他想着那人两千年地仙已满，该当再入轮回，也不知会投胎到哪里，心里便有些烦躁。现世纷扰，那性子，也该收敛些。
正想着，眼前忽然多了一个人。白衣，乌发，白娟蒙目。
他只当自己眼花，揉了半天眼睛，那人还在那里。
他张口结舌。本来他就不是话多的那个。在一起时，两个人的话，都让那人一张嘴说了。
我要再入轮回了。
哦。
我不会有出息。庸庸碌碌，平平安安。
哦。
我会托生在杭州。
哦。
嗓子一紧。杭州。恍惚间想起那人曾说，辞官辞官！我们去杭州，逍遥自在没人管。原来也还记得。
那人抚着眼上白娟，声音低得如同叹息。你来吗？
我不再是汉使，你不再是降将。两千年了。我想，看看你。
6
怒放的曼珠沙华，红得如同当年园中的石榴花。一黑一白两个人影对立于忘川。
为什么在我被胡帝扣留之后主动请缨，以五千军卒深入不毛？
不是为你。
为什么在弹尽粮绝重兵围困之时不求速死，反而忍辱含羞请降归顺？
不是为你。
为什么手握重兵随时可反，却甘愿在漠外蛮荒驻守十余载？
不是为你。
为什么我归汉两年你即郁郁而终？
不是为你。
为什么长守忘川不入轮回？
不是为你。
蒙目白衣人一笑倾城。我明白了。
7
求菩萨成全。
他单膝跪落。与两千年前如出一辙。
地藏轻叹。两千年忘川修行，原来还是参不透。
成全容易。但这两千年苦历磨折，可是真的不曾有半分后悔？
他沉吟半晌。地狱不空，誓不成佛。菩萨可曾后悔？
老衲不悔。
菩萨心怀劳苦众生，李陵眼中却只一人。菩萨不悔。李陵，何悔之有！
玄苍背影走远，身后的彼岸花炫然绽放。
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诸行无常，有生皆苦。但若得你携手，便苦，也不妨走一遭。
两千年了。我想，好好看看你。
(前世完)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前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