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结》无吴雨久

8、结庐在人境

　　当天晚上，师父便带我去见了师尊，也就是他的师父，老爷子一身仙风道骨，花白的胡子就像画里的老君似的那般长。
　　师父领我前去拜见时，他正闭目打坐，我与师父便在旁侯着，看师父都靠在边上静立我也不敢多言，老老实实站在他身边，累了就动动腿，活络下筋骨。
　　约摸过了一个多时辰，蒲团上的师尊终于缓缓睁开眼，师父上前行礼，我也跟着拜了一拜。半晌，他才发出年迈却苍劲的嗓音，说：“都起来吧。”
　　接着，是一片沉静，他就这样低头望着不及师父大腿的我，良久之后，眉头一皱，道：“这个女娃娃不能收”。他话刚落音，我便心里一凉，酸酸的液体想涌出来，想顺着眼睛往下淌。不待我任其肆虐，师父就张口了。
　　“还请师父明示。”我家师父对着自己的师父恭敬一拜，话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厉气。
　　“为师昨日见那株千年的桃树下竟生了小芽，长此下去，老树小树皆不能活，必得舍了那小芽，方才行。”老师尊眯着眼睛，高深莫测地捋着胡子对师父说。
　　印象中，师父一直是个恭孝的人，即便被自己父皇削去储位，逐出皇宫，依然笑的春风和煦，这次却一反常态说：“即便如此，我也要逆天一试！”眼神中是我从未见过的凌厉坚定。
　　话毕，便领着我走出了门。我跟在后边，当时并不知这儿还有一段往事，虽满心疑惑，却也十分开心，终于不用与师父分开。
　　后来，我也渐渐懂了，因为天命，师父失去了一切，如今又是因为天命，他不愿再次屈于上天心血来潮的安排，下定决心，逆天而行！

　　师父从未照料过孩子，我是他第一个徒弟，他说也是最后一个。我听了满心欢喜，差点感动的都落了泪，就在我泪珠儿在眼眶里打转儿的空当，师父接着来了句：“就你一个，都让我怕了孩子，再多几个，岂不更加头痛。”
　　对不起了，师父，是我让你对养娃娃失去了信心……
　　其实照顾我最多的是静安师姑，总觉得我周围都是些可怜人，究竟是什么奇妙缘分才把我们这些人都聚到一起。
　　静安师姑是赵国的长公主，当年赵王良苦用心，将她送到掌门师尊处修习，一送，便是十三年。可十三年后，赵国易了主，师姑是前朝余党，于是索性留在了出云山，从那之后已有十多年，再没下去过。
　　师姑是师父的同门师姐，自小便领着他。然后有了我，师姑看师父一个大男人要养一个小丫头，替他头疼了好长时间，后来实在看不下去师父天天拿萝卜青菜喂我，就抓了他过去，谈了一日的养儿经，弄得师父回来，盯着我看了半天，意会颇深地来了一句：“当真这么难养？”
　　以后的每一日，我都用实际行动来证明了，我确实是个百分百难养的孩子。但是正因为我这么难养，才练就师父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全才。

　　挑食，我一点都不觉得可耻，哪个少女不怀春，哪家孩子不挑食？师父本是个平平淡淡、不甚钻牛角尖的人，小孩子爱吃什么就给她什么好了，方便省事，耳根清净。但是师姑说了，五六岁的孩子正拔个儿，挑嘴吃长不高。然后师父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在他脚底下窜来窜去的我，眼神一点点坚定了......
　　从那之后，我再也没吃过零嘴儿糕点，每日三餐，师父都是精心研究，多方询问，安排好了的。每天我们院子里，都能瞧见一幕煞有意思的奇景。
　　粉嫩嫩的水灵娃娃两脚悬空，坐在顶她高的凳子上，对面一位谪仙般风采翩翩的男子，刀削样的俊朗侧脸，露出无比的认真，夹着些不知为何物的东西，往女娃娃嘴里送。
　　那男子喂得极其仔细，可那女娃娃每张嘴接一口，便哭丧一次脸，眉心的朱砂痣，合着嫩柳样的眉毛，都快打成一个结，眼瞅着十分艰难地咕咚一声囫囵吞下去，再可怜巴巴的望着正往自己嘴边递下一口的师父......
　　所以日后便养成了我去师姑院子里偷食的毛病，说实话，我是非常理解小偷的感受，大家都是被这个惨不忍睹的现实给逼得。
　　后来被逮着之后，我也是这般说辞，谁知我家师父垂下眼皮，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我继续自顾自喝茶说：“那是因为懒，宁愿吃为师做得，也不愿自己动手”。我趴在地上一回想，发现当真是对的。
　　于是罚了两个时辰的跪以后，继续吃着师父的，偷着师姑的。其实我确是反思了，师父那句话让我顿悟，我真的是个懒得出奇的孩子，既然真是这么懒，那就不能违背自己的本心，人要有自知之明。

　　在我的引导下，师父还练得一手的梳头功。我是个比真小子还小子的假小子，起初师父根本就不会给女娃娃梳头，拿我的头发，实在没辙。每天早晨，双平髻一高一低，一前一后，不待师父在后边叫我，便撒丫子往外跑，跟着师门里一堆熊孩子胡混去了。
　　师父虽然是个对什么都不太计较的人，但是瞧见我在外边乱跑，头上的双髻七零八散活脱脱一个疯丫头，便再也忍不了了。
　　当天晚上，天没黑就把我逮回去，剥了个溜光，扔到桶里洗完澡，然后让我坐在梳妆镜前，当事儿捣鼓起来了。
　　我坐在椅子上实在无聊，便晃着晃着睡着了，头刚往下低，嘶得一下头皮生疼，师父拽着我的头发，依然一幅要与它誓死方休的态势。师父啊，师父，你要用功，也不能让我在这儿头悬梁，锥刺股啊......
　　不过，师父就是师父，不到一个时辰，我一头黄毛便臣服在他的纤纤玉指下。漂漂亮亮的双平髻垂在头两侧。师父望着他的杰作，十分满意地自言自语道：“总算有个女娃样了。”
　　后来，师父给我梳了十年的双髻，十年满的那天，他给我办了天底下最隆重的及笄礼，并亲手将那支昭告整个九州，靖国公主已成年的簪子，插到这三千缕他抚了十年的发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