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结》无吴雨久

7、云深不知处

　　除了五岁之前的启蒙是爷爷教我，我这辈子所学的一切都来自师父，自然那个赌约，我必是输了的。
　　我半张饼大的面子算是输没了，不过有个王爷师父傍着，想来以后谁敢欺负我？何况，现在是王爷，以后说不定就是皇上呢，想着不觉就美滋滋的。
　　我一向喜欢把事物往好里想，这次也不例外，只以为不过同以往那样，锁在屋子里温书罢了，倒也乐得自在。谁承想，元夕夜后第二日，新出炉的师父便来要领我走了，姐姐含泪与我收拾行李，反而整的我一时摸不着头脑，莫不成认了师父就要搬到诚王府去？
　　小白公子这时才给我解释道：“诚亲王是出云山掌门的嫡传弟子，近日只是下山安排些要事，现在便要来带你一起回山了。灵儿难不成反悔了？”
　　我心想，山里那般好玩，我怎会反悔？五六岁的孩子就知道这些，当时只想到玩乐，却不知山里清修何其辛苦。
　　小白公子见我没摆出苦大仇深的脸，反而自顾自呵呵傻乐起来，就明白了我是想去的，接着说：“你姐姐本是一百个心思不愿让你上山，可是出云山哪是寻常地方可比，去那跟着诚亲王从师，也不枉费了你这般聪明才智，更不会有愧于泉下的爷爷和你早逝的父母双亲啊！”
　　我当时虽不知出云山是个什么地方，但小白公子都这么说了，那必是个了不得的师门。后来才清楚，那何其是了不得，九州大陆列国大大小小十多个，能维系这般和平安定，全在出云山。出云山地处九州正中，是个隔世的仙山，据悉师祖之中成仙者不在少数，九州各国的祭祀，祈福，以及维系与异界的稳定，都是也只是出云山的责任。
　　进了山之后我才晓得，以前怕鬼，怕妖怪是多么明智的危机感。因为那些东西在山门弟子的维系下，虽然与人间不甚有交集，但是再坚实的房顶总有漏雨的时候，于是便有了下山历练的弟子，出外除暴安良，顺便来个英雄救美什么的，说不定出去一个，就领回来一窝......
　　话说能进山的弟子，只有三类：一类是天资过人，我把它理解为教着省事；一类是机缘巧合，这个总是玄之又玄，不可说，不可说......第三类是各国皇室送进来的聪颖孩子，以来维持这微妙的平衡，明显的托后门。
　　我属于一加二，天资过人不用说，就我跟师父救命之恩的羁绊，那机缘只能这么巧合了。
　　师父进山则有着一段不可为人说的过往，想来师父也是个可怜人，自幼便丧了母亲，因是嫡长子，从出生就被立为太子。皇上与皇后是共患难的夫妻，感情笃深，皇后去世后，他便给半月大的师父取名启翊，意在希望能得到上天的庇佑。想让他成才，便自幼就送进了师门。
　　可是就在我那次进宫面圣前几天，师父的师父，也就是出云山第六十七代掌门，看到初春刚打苞的桃花竟纷纷往下落，那桃花是师父最爱的花，也是师父娘亲曾经最爱的花，如今更是我最爱的，当年的老师公心觉不详，便卜了一卦，谁知卦象上说，师父若是为帝，必不得善终。
　　于是便有了那日在我前脚出大殿的师父，被二十多年来最疼爱自己的父皇削了太子之位，改名为启易，意在让他一心向道去罢。
　　感情是人最大的弱点，关心和信任，不知不觉间便形成了，叱咤一生如老皇帝那般，最后怕自己最心爱的儿子遭受无妄之灾，便做出了如此决定。若他当时多一分理智，便不会有十年后的那副局面。只怪爱得太心切，又错信了不能信的人。

　　收拾好行囊，与姐姐、小白公子挥泪作别后，马车便驶走了。
　　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出远门，一出便是大半生，之后的所有岁月，我都是与师父一起度过的，相依为命说的就是这个吧，十数年的日子里，只有彼此。
　　上次随爷爷进皇城听封也只不过行了半日，这次足足在路上花了月余。起初我吐得七荤八素，可师父一剂药捏着鼻子给我灌下去后，我立即成了脱缰的野马，撂着蹄子到处撒野去了。
　　趁着车停，我撒丫子跑了下去，调戏调戏路边的小姑娘，蹂躏蹂躏地上的小野花，更为甚者，抓了只精神饱满的癞蛤蟆，在马车里四处蹦哒。只见师父满脸黑线，无奈地盯着我，看我难得这么兴高采烈，也不愿扰我兴致，便摇摇头，继续看他的书。
　　直到晚上住进客栈里，我兴奋的劲儿还没过去，追着送菜的小二满堂子跑，一张快嘴连珠炮似的没完，一直问他，为什么他家的萝卜是青的不是红的？师父竟装着不认识我，自顾自地吃完饭，趁我不注意上楼去了……
　　直到夜里躺到床上，师父终于忍不住对我说，出门要有礼仪，日后不能像今天这么放肆。他说着，我便听着，三尺铜墙厚的脸皮，早在家里就练了出来。心不在焉地附和着，一边自我催眠，一边拿师父黑瀑般的头发打结玩，不知不觉，就香甜地睡了。
　　小时候晚上无聊时，我总爱思考些深奥的哲理问题，比如说师姑小厨房里的杏仁糕，一月去偷几次才不会被发现？小师叔的眼睛究竟是右眼先瞎还是左眼先瞎？还有就是师父到底在哪些方面是不灵通的？
　　后来事实证明，师姑厨房里的杏仁糕，偷得勤了，终归会被发现；小师叔的两只眼睛其实是一起瞎的；至于师父，估计是怪我活的时间太短，所以没有足够的时间来找出这个困扰我多年的答案……

　　马车咕噜咕噜滚到了山脚下，极目四望，青幽幽的高山连绵起伏，云烟缭绕，整座出云山仿佛立在九重天宫之间，山门更不知隐藏在何方，颇有些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的微妙韵味。
　　那日，师父牵着我的手，延着布满苔草的青石台阶，一步一步往上走，狭窄的山路渐行渐远，消失在青烟缱绻之间……朦朦亮的天，氤晕的晨雾，还有沁在我俩外衫上的点点朝露，回想起来，依然能感到鼻息上的微微凉意。
　　待到中午，我就爬的困乏了，趴在师父的背上睡得沉稳，那时师父的背，于我而言，宽阔的如一方世界，趴在上边，我便拥有了这世间我所需的一切。
　　在我的拖累下，西斜落阳的光晕里，总算瞧见了那高耸的山门，上边镌刻着古远的文字，无人知晓是什么意思，传说是九重天上的上神所刻，那是混沌之初便存在了的神尊才懂的文字。
　　山门里，威峨的宫宇楼阙缭绕于白云之中，当真是出云山。白云深处，那便是日后我与师父形影不离，一起生活了近十年的地方，那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十年，伴着师父身上的竹叶清香，和朝露桃影的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