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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七章 重逢2 ...

  •   二
      李郁离开了这个读了十年的学校,换了一家学校教书。她恍然发现自己活到快30岁,还从未离开过学校。家在中学的家属院,然后,从六岁开始,竟然一鼓作气地读了二十一年的书。二十一年,半辈子那么长,足以把一个新鲜的女孩子,变成一个闷而无趣的文人。
      多少算是个惊喜的事,和她一同过来工作的新人里面,竟然有老同学伍娟。她在外地读完博士之后,重新回到了J市。这个学校最近刚刚申请下了她们这个专业的博士点,士气大振,广纳贤才,颇入了几个资质不错的博士。
      李郁还算喜欢她的新工作,学生对新来的女老师也比较新奇。但是现在的孩子已经让李郁感到陌生。首先,他们不会再像李郁她们当年那样,上课的时候顶多传个纸条之类,现在他们互相发短信,教室里常常是此伏彼起的各式滴滴声;再者,他们也不会像李郁她们当年那样,上课的时候一般不会出入教室上厕所之类,如果实在要出去,会十分不好意思地打报告。现在他们在课堂时间出入教室皆如入无人之境。李郁开始不习惯,以为学生不乐意听她的课,后来才知道这是普遍现象。和安芸一起吃饭的时候说给她听,安芸幸灾乐祸地笑了半天,然后极其不靠谱地建议她们学校在教室门口放置一架小型X光仪器,而且殷勤地设计好了为李郁设计好了各种师生对话——
      老师:“不行,你的膀胱还有1/2的容量,不许去厕所!”
      学生:“老师,可是我的肠道满了啊……”
      ……
      半晌之后,老师语重心长地:“要养成每天起床后大便的好习惯。”

      或者——
      老师:“糟糕!你怀孕了!对不起……”
      学生:“没关系啦老师,我就是想看看早晨的早孕试纸准不准……那我正好明天请假去流产啦,老师你一定要准假啊。”

      安芸被自己的狂想逗得前仰后合,笑声惹得左邻右舍纷纷注目。安芸现在很少带男朋友和李郁吃饭了,她觉得累。某个晚上,从某个男友的床上爬起来上洗手间,安芸从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脸。那张脸上层层叠叠地,堆满了虚情假意、空洞的欲望和,自我欺骗。
      像是时间之流里突然伸出一只尖利的钩子,把安芸直接甩回到她记忆的黑洞里,她永远勒令自己不去回想的那一天。
      安芸在洗手间里把自己哭的肝肠寸断,并固执地拒绝了闻声赶来的男友的肩膀和怀抱,穿好衣服拿起包,像逃难一样逃离了那个房子。

      2005年2月22日,李郁坐在一个装修的非常小资情调的餐厅里,愤愤地低头给安芸发短信:在一个非常二的日子里,你做了一件最二不过的事。你必须补偿我。
      安芸放了她的鸽子。两个人约好一起来这家口碑不错的新开的餐厅吃饭,李郁先到,开开心心地等了好一会儿,结果收到了安芸不能来的短信。她正要出发的时候,领导下了一道死命令,要求她马上去见一位有在他们出版社出全集意向的大拿。
      既然来了,那就自己吃一点吧。李郁给服务生要了菜单,没情没绪地翻着。左邻右舍都是年轻的情侣,卿卿我我,咭咭哝哝,李郁觉得有点尴尬,孤独的人是可耻的。
      工作后,李老师和姚老师都着忙起来,尤其是姚老师,暗地里急哭了好几次,埋怨李老师纵容李郁一直读书,耽误了终生大事。27岁倒没有什么大不了,关键是头上有一顶博士的帽子,对女孩来说,这顶帽子不是赞美,是牢笼。而李郁没有了“学生”身份的掩护,也开始感受到越来越强大的压力,她,成为了一名光荣的“剩斗士”。
      有时候在失眠的深夜里,李郁会回忆那些从她的生命里经过的人,他们来了,又消失了,像从未真正存在过一样。她最怀念银杏树下的那个初秋,一次次企图在那里按下暂停键,然而生命的河流无法停留。
      但河流兜兜转转,谁说它不会回到它曾经经过的地方?
      这时,餐厅的一角传来熟悉而陌生的笑声,她的背僵硬起来,不用看,她也知道那是谁的声音。
      但是她不敢看。不知不觉间,孤独已经把她侵蚀成这个样子,竟然会在光天化日之下,做这么可笑的梦。不,不是可笑,是可怜,可怜的梦。
      她放下菜单,准备夺门而逃,可是那个声音从她的上方响起:“李郁,是你吗?”
      真的是周秦。
      大学毕业这么多年,李郁游荡在这个城市中,从未遇到过周秦。她听说他研究生毕业分了回来,在一家建筑设计所工作。她无数次幻想能够遇到他,在这个城市的某个角落、某个拐角处。但是从来没有。
      读研的时候有一个同级不同系的很丑的男同学,秃顶、带着厚如瓶底的眼镜,从来不和任何女生谈话,走路的时候头要仰到天上去,鼻子几乎和地平线平行,经常哼着不知所云的走调的歌。李郁非常讨厌这个人,路上遇见了总要绕道走。但是奇怪的是,毕业后李郁总是在不同的场合中遇到他。有时候是在商场、有时候是在随便哪一条街道上。更可气的是,某次李郁和安芸去爬山,走到半山腰的时候,听到附近有人哼着走调的歌。不用说又是那伟大的男同学。
      李郁觉得很丧气。他是一个命运的符号,坏的不能坏的运气。
      周秦留给她的,只有那张画在绿色格子作业纸上的速写。安徽文艺出版社的张爱玲全集一直跟着她,从一个宿舍搬到另一个宿舍,但是她很少去翻第四册。在第四册《私语》的那一页,放着那张纸,已经发黄,发脆,碰一下就会发出脆裂的声音。而那沉思中的少女,却永远静止在那里。
      她以为今生今世和画那张画的人不会再有交集。然而,在这个二的不能再二的日子里,她,终于,遇到了周秦。
      多年不见,周秦看起来正经了许多,没心没肺的样子不见了,算是一个正常的社会人。他看着她一笑,露出那两道像是()一样标准的笑纹,眼睛还是那么黑。
      他邀请她去他那一桌共同进餐。餐桌上除了两个男人之外,已经有两位女士,看到李郁走过来就有一种谨慎的矜持。一位女士带着黑框眼镜,短寸头发,娇小白皙;另外一位是大洋马类型,十分丰满娇艳。桌子上放着一个水果蛋糕,原来这个如此之二的日子,正是周秦的生日。
      一直到吃完饭,周秦送走其他朋友,带她到一家咖啡馆坐下,她都始终保持着一个礼貌而冷淡的微笑。周秦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的眼睛,轻轻地说:“李郁,现在没有别的人啦,你别老是这个表情了好不好?”她才如梦初醒。
      周秦又问:“李郁,你还好吗?”
      李郁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低下头默默地喝水,却发现噗的一声,一颗眼泪掉进了水杯。

      三

      作为引进人才,学校分给了李郁一个二居室的小房子,算是半商品房,扣去博士引进费8万块钱,还要再付15万。李老师和姚老师二话不说就掏了全款。在住了十年大学宿舍之后,李郁终于有了自己独立的房子。安芸住的离她不远——她工作三年,出版社收入一直不错,安爸爸又支援了她二十万,全款买了一座好地段的九十平米的公寓房子。2004年,J市的房价不过四千左右。周末李郁常常跑到安芸那里住,享受“girl’s night”,安芸有一间卧床永远是为她准备的。
      这个周末的晚上李郁去的格外迟,快要十点了,安芸正在糊着面膜整理衣柜——自从她戒了男人,就开始用上了面膜,而且越用越频繁,几乎患上了面膜依赖症。她看到李郁进来,非常不满意地问:“你又在加班写论文了?这么晚才来!”
      她拿起一个经年不用的皮包给李郁看,那只皮包猛不丁看上去还好,可是皮子一碰居然就纷纷碎裂了。安芸说:“看到了没有?别以为皮子的东西就结实!你那张脸也是皮子做的,不要老熬夜写论文啦,快30岁的女人,再不保养皮子就完蛋了!”
      李郁坐在床上看着安芸大动干戈地捣鼓,忽然说:“亲爱的,我恋爱了。”
      安芸正往身上比划一件蕾丝裙子,闻之一下把裙子扔出去老远,尖叫一声扑过来:“啊?是谁?是谁横刀夺了我的爱?”
      李郁说:“周秦。”
      安芸早就知道周秦回来了,这会儿听到这个名字,马上偃旗息鼓,做出一副心服口服的手下败将的姿态沮丧地躺在床上。忽然她又像打了鸡血一样跳起来叫道:“周秦的那个小女朋友死哪里去了?”
      李郁刚知道那银白色小腿的主人叫陶梓钰。他们读研究生之后不久就分手,陶梓钰爱上了同专业的J市老乡,如今两人已经双双结婚出国,据说连孩子都有了。
      安芸又一次沮丧地躺回到床上。忽然,她坐起来,紧皱眉头开始思索:“陶梓钰?这个名字好熟悉……”答案很快就找到,陶梓钰是安芸单位老大的儿媳妇。老大有一次闲聊说起自己儿媳妇和安芸是一个学校毕业的本科生,说不定还是一级,问安芸认识不认识。仅就这个名字,安芸当然不认识。
      但安芸还是不爽。终于她又找到一个不高兴的理由:“为什么你不早告诉我?你们重新见面是什么时候的事?你到底拿我当不当朋友?”
      李郁不由得微微一笑,说:“我们能见面,还不是托了你老人家的福。”

      那天从咖啡馆出来,周秦一直把她送到她住的楼下才离开。回到房间,李郁不声不响地坐了两个小时才让自己平静下来。周秦现在是单身。周秦单刀直入地问李郁是否能做他的女朋友。李郁从来没有想到过,这辈子还会有机会,修正自己少女时代那太过矫情的错误。而今这机会送到眼前,却只有令她更为恐慌。
      她不敢对任何人说这件事,包括安芸。只要说出来,这件事就会变成飞向空中的肥皂泡,阳光都能把它刺破。
      第二天李郁到新校区开寒假开学的第一次全体会,整整一上午她都心神恍惚。好不容易会才开完,她匆匆从小道抄过去搭班车,旁边是学校的运动场,绿色的草坪上有一群人在踢足球。李郁喜欢这位于郊区的新校。城里还处在过年期间,四处炸响着鞭炮,空气混浊,这里却完全是清新的学院风。
      忽然,一只球滚过来,停在她的面前。有人喊:“李老师,麻烦您给踢过来!”
      李郁的心一颤,扭过身来。
      是周秦。
      李郁的学校四周都是山。难得的一个冬季暖阳的好天气,一点风也没有。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往山上走。周秦走在前面,长长的腿轻松地跨过枯草和石块,然后回头向她伸来一只手。她再自然不过地拉住,那么熟悉,仿佛中间多出来的这十年,早已经烟消云散。
      他的手正是她想象中的样子,手指长而有力,暖暖的,干干的。李郁转过脸来看着周秦,他正低头对着她微笑,还是那双黑乎乎的细长眼睛,两道像左右括号一样的标准笑纹,除了沉稳一点,他几乎没有变。
      两个人像幼儿园的小朋友一样,亲密地拉着手走了一会儿,前面有一堵石头砌的墙。在这荒凉的山上,忽然出现这么一堵像是女娲时代就已经存在的墙,粗糙的石头层层叠叠,在石头缝里顽强地钻出来各种枯草,格外地老天荒似的。周秦停下来,伸手把李郁拉进怀里,紧了紧她的围巾,端详着她的脸。李郁不好意思的低下头说:“不要看,我不好看了。”周秦说:“不,和以前一样好看。”
      什么都没有变,十年的时光也没有那么可怕。但是现在,没有了孙锐,也没有了陶梓钰,只有这闲散的山,山顶的暖阳,温和的几乎是怜悯的冬日。
      再也没有什么能够把他们分开。
      他吻她,正是她想象中的那种吻,浸泡着阳光,是最纯正的、金黄的、花香馥郁的蜂蜜。他的胸膛,结实而宽广,她把头轻轻地靠在他的心脏的地方,隔着棉衣也能听到那强健有力的跳动的声音。在这金子一般的时刻,她觉得自己从长久的冬眠中一点一点地,重新活了过来。
      李郁爱死了她的二十八岁。那才是她应该拥有的,真正的少女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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