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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七章 重逢 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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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重逢
一
李郁从来没想过自己会继续读博。2001年,研究生毕业找工作还相当容易,安芸没毕业就很顺利地签了一家效益相当不错的出版社,李郁也在电视台的一个栏目组实习了不短的时间,制片人对她挺满意,觉得她文笔不错,长得也好,文能做编辑,武能当出镜记者。只有李郁知道自己有多么不喜欢这个工作,不,不是工作本身不好,是这个工作太闹腾了,每天纷纷扰扰地和许许多多各式各样的人打交道,而李郁,和陌生人说话的时候总是紧张,非得努力控制才会不口吃。两个月下来,李郁长了一脸青春期都没有长过的青春痘。最后,她决定不勉强自己,放弃。
已经是三月份,找工作的热季已经过去,正在茫然四顾的时候,李郁的导师主动找她谈话,说欢迎她继续读博,只要英语和二外过关,就肯定要她。张老师去年刚刚晋升了博导,学校的牌子不是大牛,博士点也是新的,估计报考人数也不是很多。
尽管安芸和李郁妈妈姚老师坚决反对,爸爸李老师不置可否,李郁还是决定,就这么做吧。她开始为时一个月的疯狂攻读。
李郁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爱上了读书。因为读书最安全,最踏实,她可以默默地和书里的人说话,而他们永远不会伤害她。只有读书的时候她觉得不焦虑,不惶恐,书里的世界,是她唯一可以控制的。
最后她以第一名的成绩被录取。
李郁宿舍里的四个女孩,除了她之外,只有伍娟考上了外地一所大学的博士生——作为一个节衣缩食的农村孩子,她竟然没有先工作,而是继续读博,这个选择让所有的人都很吃惊。另外两个女孩都找到了满意的工作。李郁从研究生宿舍搬到了博士房住——所谓博士房,其实是学校角落里的几排楼房格式的平房,原本是给引进的博士住的,因为没有几个博士点,博士生也就那么几个,所以索性拨出了几套房子给他们住。李郁和另外一个女孩合住一套,有洗手间和厨房,可以自己做饭。2001年,网络刚刚开始普及,姚老师给李郁买了电脑,在宿舍就可以上网。在一个僻静的、少有人来往的角落里,读读书、做做饭、写写论文、上上网,间或会被安芸带出去,怜悯地施舍给穷学生一顿大餐,李郁觉得这简直就是理想的生活了,就这样天荒地老地持续下去,也未必不可以。
博士开学不久,李郁参加了一次葬礼。去世的是孔老师的夫人。她癌症治疗结束后曾经短暂地来上过班,人整个瘦脱了形,带着假发,对人客气了许多,看来,粗暴也是个力气活。然而一年之后,她的病转移到了骨头,短短三个月就去世了。李郁和几个老学生都参加了遗体告别,云娜作为留校学生,更是前前后后地张罗。因为同住一个宿舍的时候相处并不愉快,李郁和云娜虽然在一个学校,却没有任何来往,见面时打个招呼而已。葬礼结束,和孔老师握手告别的时候,李郁嗅到他身上浓厚的油脂味儿,不由得一阵心酸。他神采飞扬地讲解海明威的《永别了,武器》仿佛就在不久之前,然而,不过几年间,生活已经将每个人彻底地改变。
博士三年,李郁也有过断断续续的感情经历,浅而且少,就像三十岁女人眼角的鱼尾纹,只有这女人自己全世界嚷嚷,别人却都看不见。
她和陈劲松还断断续续地联系着,他早就辞了职,和几个朋友一起创业开了一间小公司,发展势头很是不错,忙的胡天胡地。但是他经常给她发email,偶尔在msn上遇到了也会聊几句,但是仅此而已。
李郁觉得自己失掉了和异性深入交往的能力。别人对她好,她也紧张,对她不好,她也紧张。她只有一个人在屋子里看书,或者和安芸在一起的时候,才能彻底放松下来。一个人的时间用在哪里自然是看得见,读书期间李郁一篇论文又一篇地发,张老师见自己的开山弟子如此出息,喜不自胜,人里人外地夸。师母却替她着急,给她张罗了几次相亲,每次介绍的开场白都是如此:李郁是个懂事的好姑娘,人漂亮,读书好,就是不太爱说话。
大概不好意思直接说她这个人闷、无趣。
几次相亲都不了了之,介绍人的回话都是差不多的意思:姑娘学历太高,人又太漂亮,给人的压力太大,都觉得hold不住。
和李郁完全相反,安芸却重新开始了走马灯一样的换男朋友。一起吃饭的时候她经常带着不同的男人,李郁还没有权利拒绝当电灯泡,必须闪亮出场。每次吃完饭,安芸都让男人先走路,她和李郁再一起溜达着去逛逛街,然后逼着李郁对男人们一一点评亮分。
这次陪侍在一旁的男士安芸一上来就强调只是同事,据说是一位诗人,大概三十岁的样子,白净的过了头,有点小胖,大大的水波潋滟的眼睛,一只眼睛微微有点斜睨,格外妩媚。看起来他对李郁非常赞赏:女博士,偏又这么好看!不是说女博士是“第三种人”么?李郁自从读了博士,听多了这种论调,早就厌倦不堪,只好低头仔细地享受着自己的那份慕斯蛋糕。可是诗人却不依不饶,表示回去之后一定要为这样的美且才的女孩赋诗一首。安芸在旁边不停地偷偷做鬼脸给李郁看。
吃完饭后,诗人非常不情愿地被请走,安芸和李郁到附近一家商场闲逛。安芸随手从货架上拿起一盒二百块钱的面膜,对李郁说:“你看,这一盒就两百块,一共五张,你等于贴在脸上四十元人民币。”李郁莫名其妙地看着安芸,脸上的表情是:so what?安芸不紧不慢地发表着大论:“女人呢,到了这个年纪就得保养了。其实呢,与其花钱去保养,还不如和不算讨厌的男人调调情,听听恭维话,刺激刺激荷尔蒙,一分钱不用花,比贴面膜有用多了。”说完,她坏笑着贴到李郁的身边,小声地说:“上次那个画家男,是价值两百块的面膜,今天我这个同事,顶多五十块。你要是不喜欢,下次我再给你张罗一个极品面膜。”李郁想起诗人那妩媚的眼光,不由得噗嗤一笑。
第二天,诗人直接把电话打到了李郁宿舍,约她一起吃晚饭。李郁一口推掉,挂了电话就打安芸的手机,告知此事。安芸在那边大喊大叫:“为什么不去?去!他人不坏,话说写诗的人能坏到哪里去,又没有什么胆子,正好拿来练练手……李郁,你知道你身上那清教徒的味道有多吓人吗?你还记得大学时候我们说过的‘老处女’吗?那就是你!”
李郁悚然而惊,“老处女”三个字对女人的杀伤力实在太强。诗人再约的时候,她犹豫再三还是去了。吃饭聊天倒也不讨厌,诗人在找话题方面是个高手。饭后诗人提议步行送李郁回宿舍,时间还不晚,不到八点钟。走了一半路,诗人忽然指着旁边一个小区,说自己在这里有一间书房,不如到上面去小坐,喝杯茶,他有几本绝版书,倒可以请李郁鉴赏一下。
这个突发事件不在李郁的计划之中,她的脑子瞬间有点死机,原本想习惯性地拒绝来着,但是她脑海里飞速地闪过了“老处女”三个字。不知为何,她突然想做一点以前的自己绝不会做的事。但是她毕竟有点胆怯,悄悄地在手机里设了十五分钟之后的闹铃,可以冒充有人打电话,借口离开。
入得室内,诗人热情地泡了正山小种请李郁品尝,又拿出各种收藏的绝版书显摆,然后,郑而重之地打开电脑,朗诵他刚刚完成的写给李郁的诗。
李郁是个和诗完全没有任何关系的人,听着那些排比的文字她开始浑身不自在。而诗人却渐入佳境,他用他斜睨的眼睛妩媚地盯着她,深情地朗诵道:“我却无论如何/没有想到/在这里埋伏着/一双寒星一样的/眼睛。”李郁被他盯的毛骨悚然,如坐针毡,一个劲儿地看手机。终于,手机铃声大震,李郁像看到救星一样抓起手机作接听状:“安芸,什么事?好,好,我马上到!”转身边走往门外走边说:“不好意思,安芸找我有点急事。”还没等诗人反应过来,她已经打开门,飞身下楼。
当天晚上,李郁给安芸的总结电话的核心思想是:誓把“老处女”的牢底坐穿!不要钱的面膜不能随便用!
就这样,李郁继续做鸵鸟,过着她与世隔绝一般的生活,假装不知道似水流年已经滔滔而过,逝者如斯夫,安芸是她和这个世界联系的重要纽带。有一天,李郁躺在床上看书,看累了,直接把书蒙在脸上小憩,手机突然铃声大作,吓了她一跳。安芸在电话里大声地说:“呆子!你知道谁当上了我们的新的孔师母吗?”李郁奇怪地说:“孔老师再婚了?没有听说呀?”安芸说:“你猜。”李郁当然猜不对。
新鲜出炉的孔师母,是她们的大学舍友,赵云娜。据说他们谁都没有通知,在同事之间洒了一圈喜糖就算是结婚了。
李郁想起毕业前的云娜的神秘行踪,忽然的光彩照人、夜不归宿、本科的破格留校,也许答案就在这里,所谓一夜情的团委书记根本就是炮灰。然而她不愿意相信。她更愿意相信孔老师雨中给王老师送伞,任劳任怨地照顾王老师,直到她死;她更愿意相信那个在遗体告别仪式上满身油脂味儿的男人的伤痛是真实的。
任何人都有选择相信什么的权利。当然,以后李郁会明白,对男人这种生物来说,这根本不矛盾。他可以一边偷情,一边对妻子情深意重,这,从来都不是男人的两难选择。
李郁的房间背阴,后面是一条两头都堵着、从不过人的胡同。绿色植物们在胡同里自生自灭地疯长着,几株不知名字的藤慢慢地爬满了李郁的窗户,从毛茸茸的枝芽,到绿的像水晶的叶子,然后枯掉,风一吹就碎。这样往复几个回合之后,李郁毕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