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七的奇遇》凌*歌

5、5

　　世上的相聚总有分别的一日，或早或晚，但是思念永远不会结束，男人这样告诉花七。她知道这话只是安慰自己而已，却也无可奈何，最后决定在男人离开时送他一点礼物。
　　她拿着手机去了照相馆，把那天和男人一起拍的照片给老板看：“这个，这个，这几张，你看能不能帮我冲洗出来？”
　　老板有些诧异地看她一眼：“可以是可以，不过这有什么好冲洗的？”
　　后一句话他是轻轻嘟囔出来的，花七也不跟他计较，付了钱离开。

　　这两天叔叔婶婶看她的眼神总有点说不出的怪异，吃饭时叔叔小心翼翼地问花七：“前天晚上，你急匆匆地跑出去，是去干什么呀？”
　　她嘴里包着饭，含糊不清地说：“没什么，下去散散心。”
　　“小七啊，别怪婶婶多心，”婶婶按捺不住了，“如果心里不舒服就跟婶婶讲，不要晚上跑出去一个人在马路边坐着，怪吓人的。”
　　花七感觉不太对劲，那天晚上叔叔婶婶看到自己了？怎么一点都不问关于那个男人的事？他们难道没有看到他？
　　她没想太多，把话题转开：“对了婶婶，爸爸的东西还放在家里吗？我想看看。”
　　她神色平静，看不出悲伤。叔叔婶婶面面相觑，重又拿起碗筷。

　　阁楼里长年没人进入，已经积了不少灰尘。花七翻找了一阵，在角落里翻出一个标着“花学东”的箱子来。她费了很大力气，才把那箱子弄到自己卧室里。
　　打开箱子，灰尘扑面而来，带着陈年往事的气息。花七伸出手将里面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工作笔记本、钢笔、帽子，甚至还有一个参加什么运动会的奖牌，她一一看过去，心情却出奇的平静。
　　箱子底有一个日记本，她拿了出来，随手翻开一页。
　　“1995年 2月10日晴
　　老人都说爱笑的女孩命好，我看也是，宝宝一脸的富贵相。”
　　原来这是育儿日记。花七心情复杂，不知是悲是喜，又接着看下去。
　　“……我们一开始决定叫她‘花期’，希望她一生能像花一样盛开，永不衰败。但是后来我一想，期字那么多划，将来她上学时学起来一定会很吃力，万一老师要她罚抄名字该怎么办？还是换成‘七’好了，好记又好写。”
　　一张泛黄的照片从日记本里掉了出来，花七将它捡起。照片上是一大一小，站在秋千前笑得很灿烂。照片背面，一行字已经变得模糊不清。
　　她捏着照片的手颤抖起来，呼吸也越来越急促，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口袋里的手机突兀地响起，她吓得全身一哆嗦，颤栗着把电话接起来。
　　是照相馆的老板。
　　“喂？你的照片已经冲洗好了，过来拿吧。”

　　花七在大街上狂奔，接连撞倒了几个行人。她对那些责骂声置若罔闻，只顾漫无目的地奔跑。
　　刚刚在照相馆里，老板把照片拿给她，说了些什么。她茫然地接过照片，一张张看过去。喷泉旁、雕塑下、草地上，还有那棵歪脖子树上，她摆出不同的姿势，对着镜头表情生动。
　　是的，所有照片上只有她一个人，丝毫没有那个男人的身影。
　　她全身簌簌发抖，刚刚老板的话此刻变得无比清晰：“现在的小姑娘真是，自拍还要冲洗，自己直接去照大头贴不就行了？”

　　花七跑得气喘吁吁，终于在一个拐角处被撞倒在地，再也没力气从地上爬起来。她索性就这样呆坐在地上，任行人好奇地在身边聚成圈，对她指指点点。
　　她记得，那天有一张照片是她靠着他拍的。照片上的自己与地面形成了一个诡异的角度，原本支撑着她的男人却莫名消失了，仿佛是透明人一般。
　　花七的眼泪毫无预警地落了下来。
　　爸爸的日记本里夹着的那张照片上，穿着白衬衫的年轻男人面对镜头，一手抱着女婴，另一手不好意思地搔着头。照片背面，一行字依稀可辨——“七七一周岁生日，爸爸给她扎了一个秋千。”
　　花七蜷起身子，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肆无忌惮地放声大哭。
　　“啊……那个……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啊。”
　　“你很小的时候，我就离开这里了，你不认识我也是正常的。”
　　“一个女孩子，不应该说粗话。”
　　“你挺能吃的，能吃是福呀。”
　　“啊……我来看看七七的学校啊。”
　　“花七，花期，多美好的名字啊！你妈妈在孕育你的时候，想的就是你未来可以像花一样盛开啊！”
　　“不要以为你在这世上是孤单一人的。我们都很爱你，只不过在你看不见的地方。你要坚强点呀，知道吗？”
　　花七捂住双眼，哭得声嘶力竭，不能自已。最后在她脑海中回荡的，是男人充满感情的声音。
　　“门前这里，挂着一个风铃，任何人一回家，屋里的家人总能听见。那里，二楼的那个阳台下面，本来是一墙的爬山虎，风吹过的时候很好看。还有院子里——院子里有个秋千，那是我亲手扎的。”
　　你还记得这里吗？七七？

　　那片危房仍然矗立在老城区之中，仿佛被所有人遗忘了一样，连红漆的“拆”字都显得无比寂寥。花七一步一步地走进去，走过七个大门，左拐，走三分钟，右拐。
　　那栋二层小楼渐渐出现在花七眼前，她慢慢走过去，一步一顿。时间在她脚下迅速回转，青石板变得干净漂亮，剥离的墙体恢复了青白色的装饰，房顶缺失的瓦片也重又整整齐齐排列好。男人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穿着白色衬衣和老式皮鞋，向泪流满面的花七扬起一个微笑：“回来啦，七七？”
　　他身后风铃叮咚作响，满墙爬山虎在风中轻轻摇动翠叶。
　　花七艰难地发出两个音节：“爸爸。”
　　男人像是快要哭了出来，却只是扁了扁嘴：“七七，对不起呀，爸爸现在是幽灵，幽灵是没有眼泪的。”
　　花七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望着他无声流泪。
　　男人站起身，轻轻将她揽入怀中，抚摩着她的背：“原谅爸爸这么晚才来看你。爸爸很后悔，没能亲眼看着你长大。所幸你长成了很好的姑娘，我很骄傲。”
　　花七紧紧地抱住他，泣不成声：“爸爸，爸爸……”
　　“现在爸爸的心愿总算实现啦，不能再逗留了，”男人摸着她的头，“爸爸背过脚受伤的七七，跟七七一起吃过东西，接过七七放学，还带七七一起出去玩过。这些都是爸爸一直想做的事情，现在都做到了，我很高兴呀。”
　　男人的周身开始发出微弱的光芒，花七心头一惊，牢牢拽住他的袖子：“你别走！别走……”。
　　男人仍然是微笑的，只是那笑里仿佛有泪意：“最后那天我出门时，你一直嚷着要跟我一起出去。你哭得我没法子，只好保证回来时给你带爆玉米吃……我食言了，没能再回到你身边，对不起。”
　　他松开双手，身体已经变得半透明。花七死死捂住嘴，拼命阻止哭声从喉咙里泄露出来。他倒退两步，目光欣慰：“七七，我会在那里一直看着你成长，你不要再把爸爸忘记咯。”
　　男人的影像在半空中逐渐消散：“记住，我们都很爱你，你不会孤单。”
　　在他消失的最后时刻，花七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朝他缓缓地挥手。那个稀薄的影像向她做了个俏皮的口型，就像他送她回家的那个晚上一样：“再见。”
　　再见，爸爸。我也很爱你。

　　一阵凉风刮过，再睁开双眼时，所有的一切都已经消失。没有风铃，没有爬山虎，没有男人。保安怒气冲冲地走过来：“又是你！上次就是你，怎么这么不识好歹！”
　　花七顶着两只红肿的眼睛，朝他吐了吐舌头，转身撒腿就跑。

　　【尾声】
　　毕业典礼的场面混乱非常，居然还有红着脸向花七表白的人。叔叔婶婶坐在家长席里，看着台上爽朗大笑的花七，双眼红红的。
　　花七在座位底踢到一个东西，便伸手捡了起来。那是一张式样简单的贺卡，里面只有一行字，没有落款。
　　“七七，毕业快乐！”
　　看着这熟悉的字迹，花七突然笑了开来。
　　“花七，快过来合张影！”前面有人朝她大喊。
　　“来了！”她将贺卡贴身放好，飞快地跑了过去。咔嚓一声，大大的笑脸留在了底片上。
　　你说过会一直看着我，对吗？这次你没有食言。
　　“谢谢。”花七对着空气轻轻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