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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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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对远山的印象。
乡下一眼望去都是用泥土筑成的土坯房,房顶上的乌黑瓦片偶尔会窜出几只不知是哪家的猫,踩得一阵“扑啦啦”乱响。梅雨季节,墙角便纷纷出现斑驳的霉点,木头的味道仿佛在腐烂。睡的被子永远是湿漉漉干不透。那时候无止境的雨季过后,天空会变成无比纯净的蓝,空气里混杂着雨后的微露和泥土青草的气息。阁楼上的窗户一打开,一群栖息在屋顶的鸟被惊得群飞起来,“扑啦啦”地煽动着翅膀呼啸着划过天际,留下依稀可见的痕迹,转眼即逝,仿佛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在和音的心口震荡出一波波涟漪。
(一)
和音从未见过自己的父亲。她是母亲同当地官员在一段婚外情后留下的产物。那个男人早已经有了自己的妻子孩子,看上的不过是母亲秦沐当时颇有风情的美貌和身段而已。母亲当时尚为天真,发现有了身孕也并不打算做人流流掉,以为只要能够把孩子生下来,就算不能够嫁给他,好歹能成为破坏他们婚姻的催化剂。但这希望尚未能够,那男人在妻子面前信口雌黄,根本不打算承认这个孩子的存在。最终匆匆塞了一笔钱就草草了事。
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再去做人流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但倘若再继续留在原来的城市会成为被人指点耻笑的对象。别无选择之下回了原来的家,想在此处生下和音。外公了解了来龙去脉之后气得浑身发抖,一气之下扇了母亲好几个耳光,打得半个脸颊都肿起。和音那时候听外婆说到这事的时候,她说,“你母亲就是犟,跟他老子一样,那天跪在那一声不吭,你外公不让她起来她就一直跪着跪了大半夜,但就是不承认自己做错事。作孽哦,怎么会碰上这样的一个男人哟……”
后来的事大概是如此,秦沐生和音的那天大出血,生下孩子时就生生去了半条命,躺在床上气若游丝。外婆抱起初生儿用棉布包起抱在怀里,孩子生得异常壮实健康,只是眼角的那颗泪痣隐隐透出些阴郁和不详。秦沐在家歇息了几日,仍旧觉得小腹时有难忍的疼痛,便回到城市去做检查,查出了食道癌,晚期。那时候四面楚歌,秦沐感到生活如此绝望,在一天凌晨从九楼的居民房里纵身跳下,摔得躯体残破不堪,无法修补。
四岁那年,她随着外婆到山上的寺庙里上香,沿途碰见一个衣着破烂的算命的老婆子。她看着和音眼角的眼泪痣,用一双枯枝一样的手在和音的手心摸着,她说,她这一生会非常成功,只是由于内心对一件事的追逐过于偏执和强大,往往会造成周遭人的不幸。最终虽然能够攀爬到顶峰,但是注定一生孤独异常。
外婆后来絮絮叨叨地提起这事,和音在外婆怀里懵懵懂懂地听着,好像弄明白了但又不是非常清楚。但是好歹,随着外婆一天天过着普通的生活。只是偶尔会感到内心的束缚和孤独,无法排挤。
和音在乡下没有什么朋友,她内心不愿意和隔壁的孩子一样每天穿着短裤到处撒野,跑得满脸泥泞回家被骂得狗血淋头。她又不和女孩子一样每天向家里要新衣服,扎好看的头发在院子里扮过家家。她只随着外婆每天干些农活,回家后就呆在阁楼上,支起阁楼的玻璃窗探出头俯视整个村庄笼罩在朦胧的烟雨之中。
林城是隔壁家的孩子,早些年考了大学生出村读书。那时候大学生难考,不说村里,很多小城市也是每年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考上几个。邻家一直以此为豪,逢人便炫耀自家的儿子光宗耀祖,争气地考了个大学生。
大二的暑假,林城回家看望父母。那年宋和音十一岁,在村子里的小学读四年级。林城刚从城里回来,穿一件白色T恤,因为在阳光下晒了很久而变成麦色的皮肤和温和的脾气,很招孩子的喜欢,尤其又从城市里带回大把五颜六色的糖果和零嘴,每每一走出家门就有几个孩子围上来拉着他一起去玩,尤其是女孩子,恰好处在很青春但是又懵懂的时期,谈天时总把林城挂在嘴边。
但宋和音不是。林城在来的第三天看见这个隔壁家的女孩子,穿一件白色的棉裙坐在院子里拿着铅笔在写暑假作业,看见自己不围上来也不叫,清清冷冷的样子。林城刚想上去问她叫什么名字,听见屋内有人喊她,她便抬起头软软地应了一声,就放下笔跑了进去。林城走上去,看见她的作业本上整整齐齐的笔迹,在封面上小小地写着她的名字“宋和音”,林城细细地在口里反复念了几遍,便记住了这个名字。
隔了几天,他看见宋和音站在院子帮外婆搬东西,因为力气小显得非常吃力,额头上点点的都是汗水。他便跑上去接了她手里的东西,说我来帮你。她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松手把东西放在他手里,等到他把东西搬完放在屋子里,她才很轻地冲他说了一声“谢谢”,便跑到里屋去。好一会儿才出来,手里捧着自己编成的一只草蚂蚱放在他手里。
林城心里一动,蹲下来与她平视,问她,和音,你为什么不和大家一起玩?宋和音只摇摇头,单单看着他不做声,一双眼睛像幼鹿一样闪闪发亮。林城说,明天我带你去一个地方玩,愿不愿意?和音摇头,大概是从来没有随别人出去玩过有些胆怯,只说外婆不答应自己出去玩。林城说,我带你去那里捉很漂亮的蝴蝶,只一会就回来。和音的眼神闪了闪像是心动,然后点点头。
那大概是十一年里和音最快乐的一个夏天。林城时不时带着她游玩,有时候看见她在帮家里做事的时候林城也会去帮忙,加上外婆也很喜欢这个小伙子,所以很放心他带着和音出门。林城总是在不经意的时候给她一些小惊喜,即便和音不同于别的孩子,显得过于安静和有着不同于其他孩子的早熟,但是毕竟只是十一岁的孩童,会被很多美好的事物吸引着。夏天他们去河边捉萤火虫,那些一闪一闪的小虫子捉来放在玻璃瓶里带回家整晚抱在手里不肯放,但是第二天早上就僵硬了。林城再带她去的时候她便不愿意再捉,只和他坐在河边上看。
“林城,是不是生命总是非常脆弱和渺小。”
“并非所有都是如此。有一些可以非常坚强而具有韧性。”
“要怎样才能变得坚强。”
“只要想着是为了比生命更重的东西而努力活着,就能够变得非常坚韧。”
“你有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吗?”
林城怔了怔,转头看见一片萤火之中,身边的这个女孩已经睡着。微微一笑,将她轻轻拉起背在背上。
亲人,爱情,以及其他。有很多这些比生命重要的东西。和音,现在你尚且年幼,还不能够明白,以后会渐渐懂得的。肩上的女孩熟睡着发出均匀的呼吸,柔软的短发里还有青草的气味。林城背着她稳稳地走着,觉得岁月静好,一切都无比的寂静和深刻安宁。
一个月后,他要离开村子坐火车北上回校。和音跑到火车站去送他。林城走前将手里一只蝴蝶发卡别在和音的头发上,捏捏她的脸说,和音,我会时不时写信给你,你要听外婆的话,知不知道。和音感到心底的不舍和微微的难过,她说,林城,等我长大了就来嫁给你。
林城微笑着说,好。
夏日微光,梧桐树的叶子在阳光下碧绿地闪耀。林城坐上火车,渐渐在视线中消失。
和音十四岁那年,外公因为长期酗酒而得了肝病,因为年迈被病痛折磨了太久,最终去世。外婆那天抱着外公已经僵硬的身体哭了很久,不愿意松开。宋和音在自己的生命之中第一次目睹了自己亲人生命的消失过程,因为害怕而不知所措,站在原地看着邻居围在自己家劝着拉开外婆,人群推推搡搡把她撞来撞去。最后外婆用手背抹着眼泪拉过和音,说过两天要将外公烧掉,按着她向外公磕了几个头。随着人去办理后事。
那晚和音自己躺在床上难以入睡,一闭上眼出现的满是外公。她感到孤单和害怕,起身打开窗户趴在窗沿上,注视楼底有没有外婆回家的身影,最终沉沉睡去。
(二)
她在火葬的时候第一次看见了许昔年。
火葬的那天他从黑色的轿车上下来,穿一身西装,手里打着伞,眉目英俊,表情清冷。只单单地看着,并不上前。
而许昔年在和音外公的葬礼上一直看着人群最前面的这个女孩子,从遗体告别仪式到火化,没有掉过一滴眼泪,神情倔强,一如当年的秦沐,在眉目里隐藏了一份很深的阴影和沉稳,混杂着性情里还未激发出的暴虐的隐患,仿佛是生长在多变环境之中的野生鸢尾,有蓄势待发的力量。
他与秦沐深交好几年,在心底一直存有欣赏和爱慕。秦沐心里很清楚,但当初一心只想着那个男人,很明确地拒绝了他的心意。事情之后,她把和音的事情告诉许昔年,如果老家那里已经无法负担起抚养和音的重任,那么就拜托他来抚养和音。许昔年一口应允了她,于是没几年便传来了秦沐的死讯。
和音的外婆先后失去了女儿和老伴,心底不愿再放弃和音。但是已经到了耄耋之年,早已无力再继续抚养她成人,再三踌躇,才给许昔年打了一通电话。
许昔年靠在车边点燃一支烟,一直看着那个女孩子。等到葬礼结束,人群散去之后,才稳步走过去对她说,和音,你的外公走了,外婆年老没有余力再抚养你。你妈妈走之前把你托付给我,所以我今天过来把你接走。你愿不愿意。
你是我妈妈的朋友?
对。你母亲生前是我最好的朋友。
和音抬起头看着他,目光相撞。在她的眼底毫无忌讳与掩饰,已经有了不符年龄的成年人之间的对峙。许昔年心里微微诧异,但没有移开目光。和音打量着许昔年的眉目,将近三十岁的男人,健康的身体和英俊的眉目,身体的气味以及手指的触感,一切的一切都是陌生,需要她去重新认知和记忆。
只是,不同的是,这男子眼睛里好像有某种力量让她感到莫名的安心,值得她去依靠。他给予她充分的选择权,他对她的尊重让和音在心底感到非常感激。她站在原地想了想,随机点点头答应。
许昔年微笑,心里渐渐有了对她的怜惜。看见和音的鞋带散开,在泥水里被泡得发胀,便伸手替她系鞋带。和音注视着他的手,食指修长,指关节突出,因为冰冷而显得苍白,关节发青。他的手指上下翻飞,在她的球鞋上灵活地系上蝴蝶形状的鞋带,然后从口袋里拿出手帕将手指擦干净。
和音静静地站着,耳边听见雨点敲打在房檐上的声音,哒哒,哒哒,似乎又像是敲打着自己的心口,仿佛是从未有过的悦耳。
当天许昔年带着她从老房子里整理好东西放在车里。外婆坐在房间里交代了事便关了门,不愿意出来送。和音开始执拗地想见外婆最后一面,最后被许昔年一把抱上了车,从车窗外看见外婆打开二楼的木窗一路看着自己离开。
和音在十四岁经历了人生的两次离别,坐在车里看着生长了十四年的事物渐渐远去,心里不舍。这辆黑色的轿车载着她一路向前奔驰,她对于自己的前路一无所知,前方将会是她无法控制与预料的未知世界,于是渐渐萌生了恐惧。
许昔年察觉她的情绪,淡淡抚慰她说,这将不会是一场离别,如果有空,我还是会时常带你回来看你的外婆,所以不必太难过。到了城里,我先把你安顿下来,然后找学校,一切都慢慢来,你会很快适应新的生活,不会太难。
你叫什么名字?和音想了想,转头问他。
我是许昔年。以后我在你身边照顾你,不用太担心。
他将手指从方向盘上拿下来,安抚地轻轻揉乱她头顶柔软的头发。熨帖的西装外套与里层露出的白色衬衫散发着男子特有的麝香味,厚重而直接地包裹着她,小小的空间顿时被慢慢地占据与充盈,不容许逃避也无法闪躲。她感受着他修长的五指抚摸在额前头发的力道,她感到自己额间的汗水滑落,还有心开始不受控制地狂跳。那一头,许惜年收回手,侧脸微微流露出笑意。面冠如玉的男子,眼底如同不见底的深潭,仿佛要吸走人的魂魄。不同于林城给予她的快乐与安定,更多的是自己内心深处的悸动,快乐与恐惧似乎呼啸着要翻涌出心口。
她尽量保持看起来仍旧如刚才一样内心平静,别开脸掩饰火烧一般的红晕。
原来,是从那时候开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