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前传1 ...


  •   乌云压顶、血色流萤,我绑缚在玄极殿的华表上,看他平静的脸、冷清的眸,遥不可及的容颜里透出睥睨众生的清辉。身后是列队的魔兵,刀尖甚至还插着幼凤的头颅,滴答如死亡的前奏。九九八十一枚雷骨钉,衔雷火之毒深扎骨缝,根根入髓、痛彻心扉。我麻木的笑,看飒飒剑影中最后的侧颜,长剑入体,悄无声息,我几乎以为要把一生的眼泪一一流尽,而那双紫瞳,古井无波,一如初见。

      自梦中醒来,一身冷汗。
      睁眼所见,迦南香木镏金的床顶细细雕着朵芙蕖,有盈盈水珠、层叠莲瓣,并四面床阁繁复的云纹、喷薄的旭日,紫云阁、碧霞城,正是九重霄汉玉清境内的十二品造化青莲。怔怔看去,那莲芯内尽是熊熊的业火,红莲冥海,顺着木刻的腠理流下汩汩涌动的鲜血,漫过帘纱,染上衣衫。
      鲜血、嘶鸣、杀戮……我一把撕下帷幔,将头抵在胸前双手抱膝,全身惊惧的瑟瑟发抖,殿门一股明灭不定的光影透进,我揉了揉眼睛,那人,他竟还有脸见我。
      尽管一背的血窟窿将将止血,尽管开裂的骨缝疼的我连连龇牙,但不知哪来的气力,我“蹭”一下从床上跃起,提起墙上的挂剑便向来人刺去,龙瑾显然没有料到我会直接提剑冲去,并且这样来势汹汹,他本能闪避一边。我不会使剑,浔泽从来不教我剑招,但是我仅凭着一股意气乱砍,像一只疯狂的野兽,招招都是拼命的架势,一柄青萍剑让我使的呼呼作响,纵然我没什么功夫,寒光四散,龙瑾也只有狼狈闪躲的份,好几次都险险割破了衣袍。
      我们闷声不响的打了一架,龙瑾渐渐占了上风,他借机从身后抱起,我气力不支、气喘吁吁,仅能用剑撑着身体,颈子里全是细密的汗珠,肩背伤口撕裂,连纱衣也和血黏糊糊贴在身侧,垂眸看去,身上的大红喜服却格外刺眼。
      龙瑾沉默了会儿,怀抱忽然收紧,“你何苦……”他顿了顿,缓缓握住我的手,渐渐发力道:“小猪,你信我。”
      手中握了团火炽烤,我猛地弹开他的手,又用尽全力挣脱他的怀抱,摇晃数下,终于站稳,恨恨道:“信!怎么不信!您是高高在上的天君,六界众生、莫敢不信!。”
      龙瑾紫红紫红的眼睛瞪着我,我也毫不示弱地回瞪他,他的眉毛拧成一团,敛了眼角怒气,冷冷说道:“从前使些小性子也就罢了,怎么越长大越发不可理喻!”
      我心下苦涩,从前使使小性子,不过因为少女怀春,急欲向他人炫耀自己在心爱男子面前的独一无二,自然要适时适量拿捏出一些善解人意的任性。但眼前这个人,屠我血亲、戮我族人,今日但凡我还有一口气在,也应与他厮杀到底、同归于尽的。
      我说:“我倒希望自己可以任性些,一剑结果了你。”
      龙瑾冷笑:“慕忘忧,我们可是对着洪荒碧泽拜了天地,你厌恶我就罢了,难不成还想要谋弑亲夫?”
      双手不由自主缚在小腹上,嗬,仿佛听到了这个世上最荒谬的笑话,不过逢场作戏,何苦当真,何必当真!我全身颤抖,将剑抵在龙瑾颈前,汩汩鲜血沿着剑槽缓缓流下,殿内寂静,听得到血珠子“滴答滴答”坠落的回音,青萍剑太重,我的手颤颤不停,可只要再微微用力,我就能割开他的喉管。
      龙瑾的紫眸平静望我,“你当真舍得?”
      我胸口气闷,吐出一口血来。龙瑾伸手来扶,被我一巴掌打开,自己也因反冲而摔在了地上。他说的对,我连自杀都不能,如何能杀的了他?他即将成为九重霄汉至高无上的天君,天地神魔真正的掌控者,而我呢,苟且偷生的凤族遗孤,天界尊崇备至的未来帝后,我该是感恩戴德、三拜九叩,怎么还有立场报仇?
      我无话可说、无言以对,只好冲他嚷道:“你滚,我再不要见你,滚出去!”
      什么婚契,什么赌约,什么爱情,都是一场设好的局、一盘必死的棋,我还傻傻愣愣在其中走的不亦乐乎。如今曲终人散,执子之人却还不肯放过他摆弄的棋子,何况,那不过是场、未完成的婚礼。
      赤脚伏在冰凉的玉石板上,因着身着喜服的缘故,那些从血窟窿里涌出来的鲜血并不显得太过触目惊心,但经历一番撕扯,肩背稍有愈合的伤口又崩裂开来,泛起一波又一波的疼痛。整个身子瑟瑟发抖。可巧碰到地上一道锋利裂痕,在小腿上划下一道口子,晶莹的血珠盈盈成帘,竟一时看痴。我记得,那是小时顽皮,偷拿浔泽的青萍剑砸核桃失手刻下的印痕,纵然并非我故意将那玉台砸碎,但裂了就是裂了,我寻尽了天界的岩泥也不过将将补上,岁月一久就毕露无疑。就像龙瑾今日在我心头划下那道伤,即便将来愈合结疤,也只需一点硬物便可撕裂的更为惨烈。
      这样的恩赏,不要也罢。
      很久很久,有人将我轻轻揽过,触手是温润的气息流入血液,柔缓细致,一丝丝驱走体内彻骨的寒凉。身子依旧虚乏,却抵不过内心无所依凭的荒凉,我抽噎着抓紧浔泽的手,直直抓出了血印子,再一眨眼,血印子却又变成了红纱拖曳一地,绯底云轩、绘绣凤纹,正是这身鲜红的嫁衣飘荡在血洗的丹穴,真真触目惊心。
      浔泽揉着我的脑袋,语音柔软,“你才受雷骨钉,心力几近衰竭仍不知平和心境,真要这般一心求死?”见我麻木呆滞毫无反应,他才添上一句,“你想过孩子没有?”
      我茫然抬头,愕然抚摸自己依旧扁平的小腹。有谁知,这里藏着一颗跳动的小心脏,炽热烫手?五指轻轻扣着肚皮,一点点收紧、发力,只要再一秒我就能把这孩子杀死,眼泪突然“啪”一声碎在苍白的手背,我惶然惊醒,却更为迷茫无措。目光顺着窗外的梧桐望去,一树繁茂被疾风打出铮铮声响,叶落辗转,终是消散于滂沱雨下。
      非爱而爱的生命,只是荒芜的废墟。
      我拽着浔泽的肩膀的有些癫狂,“我不要这孩子,他父亲早就死在五浊境里,阿爹阿娘也死了,丹穴毁了,如今什么都不重要。”
      浔泽轻拍我的背部,“忧儿,师父总在这里。”
      哭闹半晌,气力终是虚脱,软绵绵倒在浔泽怀中,他没有说话,只是将我平躺下,又细细掖了掖锦被道:“先睡会儿,为师去取药。”我皱了皱眉道:“师父,我们走,九重霄汉、好冷。”
      浔泽说“好”,他朝殿外睨了一眼道:“我见外面跪了个人,自称是魔族公主,你可要见见?”
      像是吞了只蚱蜢,强压下心内恶心,我微微阖眼,嘶哑着嗓子道:“困,我困……”
      浔泽没有多言,只理理我的碎发笑道:“那便让她好好跪着罢,且好好睡下,你现下实在虚弱。”
      他身上有水莲花清和的暗香,无端使人安定。我迷迷糊糊“唔”了一声埋在他肩窝窝里,脑袋依旧垂坠的厉害,眉角尤其难耐。眼前影像纷纷,如雨打的湖面波澜起伏,一会儿是婚房里的龙凤喜烛、红绸锦缎,一会儿是丹穴山上漫天红枫、血流成海,一会儿是魔君漠寒狠戾狰狞的笑脸,一会儿是玲珑塔下此起彼伏的惨烈长鸣。
      听说这场绵延三界的叛乱终以魔族惨败、漠寒伏诛作结,魔界如今内忧外患,秋彤作为魔族的公主自请入天界为质,当初何等趾高气扬的女子,如今却摆出这副谦卑姿态不惜来跪我一跪,我总还不至相信她原是因为魔界惨败,青鸾族灭而对我存了愧疚。明明就是她,一身嫣红喜服闯进我的婚房,灭了窗台的红烛,浇了心头的妄念。
      我又梦见了丹穴山,市集里一群小青凤叽叽喳喳讨论着凤族的熙渊帝君怎样慷慨着把那毛都没长齐的小帝姬许给了九重霄汉即将继位的天君。我扑腾着羽翼未丰的翅膀连夜逃婚,途经魔界时却不幸遭了暗算,直到身受箭伤、饥肠辘辘躺在龙瑾掌中,我才存了丝期望告诉他:我叫忘忧,朝相慕慕,乐以忘忧的忘忧。
      彼时我不过是只努力瞪眼拿捏凤凰的威仪,扛不下美色喷出一鼻子血的小青鸾。他微微一笑,眉眼间倾倒众生,“这么有灵性的鸟儿,馋起嘴来怎么满是小猪的娇憨模样。”他唤我小猪,又格外贴心的备下了一桌“好菜”,水嫩嫩的白僵蚕、绿油油的竹节虫、油汪汪的打屁虫、黑黝黝的炸知了、棕晃晃的煎蚕蛹……我终于饿晕在他的关怀中,这便有了后来的一番纠缠。
      我以少女的模样醒来,箭伤已然结痂,本来以为幻化成人的重重劫数竟然出乎意料的顺利。龙瑾说他救了我,同我讲知恩图报的道理,我却认为他趁火打劫、肆意轻薄。双方争执不下,我们便折中打了个商量,若他偷下天凤二族的婚书,我便送他份大礼答谢。若是出师未捷,他便要助我将那成日里窝在太乙宫内未有露面的天族太子打个鼻青脸肿。
      这桩买卖满打满算都是稳赚不赔,礼重情义,我料他正受风寒困扰,花椒最是驱寒,大礼自然当之无愧,我兴致冲冲一口应下。待龙瑾取了金灿灿的婚书,我便乐呵呵拔了整株花椒给龙瑾送去,他眼里蕴满笑意,拮了一枝在我面前晃动,“你可知女人把它送给男人的原因是什么?”我睁大了眼,椒香恍的我头皮发麻,只听到龙瑾慢悠悠叹道:“椒聊之实,藩衍盈升,你这是倾慕与我,想与我生儿育女?”
      那日的他长身玉立,金丝绯底、暗绣龙纹,他轻轻在我耳边呢喃:“小猪你嫁我,可好?”有喜悦,有怜惜,透着亦未可知的苍茫,我深深沉沦,脑海中浮现一场盛世繁华,也是这样的夜空这样的明月留下这样的句子,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那人说,他会等眼前的这个黄毛小丫头长大,长大了便来提亲。这般美丽,这般真实,这般让人、恋恋不舍。
      这便赔上了自己的婚事,滞留在了魔界。
      我素来知晓秋彤喜欢龙瑾,很喜欢很喜欢的那种,和个小尾巴似的拖在龙瑾身后,如果在我面前就更黏糊了,说个话嘴巴都能贴到他脸上去。这种姿态,我向来是不屑的,更何况,我又没有很喜欢他。秋彤不止一次告诫我,“人间讲求门当户对,沿用六界也是如此,你不过是只杂毛的雏鸟,做个灵宠也就罢了,别总拿个麻雀的出身端出个公主的模样!”
      我吐吐舌头,当年魔鬼两族惨遭神兵横扫,几近灭族,自此彻底奠定了九天龙族掌权天地的局势。阿爹生性淡泊,早年回绝了天君执掌南方仙务的嘱托,他说我们凤凰天生骄傲,翱翔九天赐福苍生,怎屑沾染权位?自此隐居在丹穴山上。因此打从一只鸟蛋起我就明白低调行事的重要性,虽然在九重霄上教养长大,却终究不似当年一同征战的九天龙族啊青丘狐族之流,闯起祸来还有位高权重的老子在前头顶着。因而和秋彤比起来,我自然算不得一位名副其实的公主,所以每当秋彤拿出魔家威仪,昂首挺胸踩过裙角时,我都在心里偷笑,龙瑾他可招惹了只好斗的小母鸡。我深知,应下这门亲事,与秋彤的这番作为不无关系,只因她深深满足了我渺小而纤弱的虚荣心。
      那日她杀气腾腾的提着剑跑来,我有些意外。她居高临下冷睨一眼,白玉般手指抵着我额角不屑道:“真是小瞧了你,想不到传闻里丹穴凤族伴着凤凰琴音出生的公主,真真一副魅惑苍生的好本事,打一出生就害得我百万魔兵尽失心智,魔君千秋大业功亏一篑,如今是越发长进了,嗬,拿捏出一副楚楚动人的模样招摇过市,可别说我没有提醒你,父皇早已将瑾哥哥招婿,你嘛,切莫平白惹了厌恶、丢了性命。”
      秋彤一番话渗的我心下发寒,我虽还未有很喜欢龙瑾,但侍婢们送来龙凤烛的时候,我心内的忐忑与期待都是真实的,既然是他先提的婚事,我想他至少是喜欢我的,无关乎身份权位,只是单纯喜欢着我这只青鸾的,可怎么,怎么就和诡计圈套存了联系呢?我满心期待的坐在龙凤烛前,隐约透过金色流苏看着血红烛泪点滴落,滴滴答答在心头,我天真的想,他收了我的信物也说过娶我,我只是单纯的相信他,这位即将成为我夫君的人。
      她说:“我和瑾哥哥情投意合,他答应了我,屠尽神族就会娶我。他知我厌恶你,今日便领了一族的魔兵出征,首当其冲的便是魔君最恨的丹穴神山!”
      我不相信,明明刚才他还在龙凤烛前执着我的手说:“小猪,我们会有一个家,生一窝的猪宝宝。”他说:“你等我回来。”眼神那般晶莹灿灿的一个人,怎会欺我骗我?
      我赌气道:“你自以为是惯了,这样欺负我,小心龙瑾回来收拾你!”
      秋彤像是听见了一个很有趣的笑话,只一直笑一直笑,连泪花都笑了出来,她捧着肚子,“你说,谁收拾谁?”
      一语成谶、不自量力,最终被收拾的那个人,是我。现在想来,那时的我但凡还留有一丝自知之明,也不会傻傻让这虚情蒙蔽了头脑,白白为他人做了嫁衣。
      我跌跌撞撞跑出魔界,正逢玲珑塔的光柱开启,漠寒拼着同归于尽的死愿要将龙瑾困在五浊境里,我自然笨到不假思索的挨下魔君一掌,同他一起跌入幻境。但我们在境中数十年的相守于这真实世界却不过一瞬,我被甩出结界漩涡的同时,被秋彤缚在玄极殿中,也便亲眼目睹了这场震惊六界的杀戮,与族人父兄的死亡。
      她说:“你可知,瑾哥哥他一直匿了神族身份潜伏在魔界,他才是天族即将即位的天君?”
      她说:“瑾哥哥假意钟情于你,以牺牲鸾凤全族的代价得以重创魔君,却仁心有加留下了魔族一脉,你说,他爱谁、疼谁?”
      她说:“瑾哥哥从头到尾只爱我一人,你不用白费力气,我会证明给你看。”
      爱谁、疼谁?与我,情爱已无意义、争论又何分结局?忘忧、忘忧,他早知我是凤族的忘忧。脑子浑浑噩噩,只是反复出现龙瑾的脸 ,那双古井无波的眼,从第一次见到就冷不丁打的个哆嗦,然后一步步,感受他的温柔,他的戏谑,他的轻哂都带了刻意的亲切,也许他只是觉得有趣,从百虫宴到花椒情,我傻傻按照他的计划走的不亦乐乎。从当年莫名其妙的婚约开始,我就是他手下的一枚棋。当玉池剑刺破胸膛的刹那,我浅笑轻哂,不过是场了无痕的春梦,而那持剑之人,不过是梦中爱上的一个幻象。
      魔界重创、凤族死绝,孰输孰赢?几回魂梦,惶然猝醒,代价便是合族的血债。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