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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责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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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公府里安静地出奇。女眷们都聚在老太君的院子里屏息静气地等着。有些不明就里的女人们因这种奇怪的肃静而停止了平日里或有心或无意的打听询问。
国公府的男人们有时候是一群冷漠的旁听者,有时候又像一群无辜的受害者。在有关于女人的事件上,他们从来都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不管这个女人是府里的丫鬟、妾侍还是姑娘们。他们总能在听到小厮禀报之后瞬间露出与他们各自的身份、地位所相符的合理表情或者说一句十分妥当的感叹。
与平日判若两人的新科探花郎成为了全府最新的议论焦点。女人们在老太君那儿等着,男人们或坐或站在老公爷身边。老公爷表情凝重,国公府总管的手上端着一个托盘,上面躺着一本家法一条鞭子。
丁鸿哲回府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老公爷的戒堂领受家法。丁家的家法极严,连不得随意打骂奴仆下人都是明明白白地写进家法里的,更何况是辱骂出家人。
老国公爷看着最心爱的孙儿沉默地跪在一排排祖宗牌位前。被放在最不起眼的角落里的那个牌位就是这个孙儿的父亲。老公爷花白的头发变得格外苍凉,他揉了揉眼睛马上又恢复成他作为一家之长的威严形象。
大家都心知肚明,像丁家这种按战功封爵的家族过了这么多年后绝不能再出一丝一毫错处。外面多少人等着抓他们痛脚,上头又有多少人准备削他的爵。
“你可知错了!”
戒堂里静得掉一根针都能听见。但这声老迈的声音又如洪钟般在堂里回荡。
“孙儿知错了。”
“错在哪里?”
丁鸿哲低着头,教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孙儿不该骄纵急躁,不该打骂仆人,不该擅闯佛门禁地,不该对出家人无礼。请祖父责罚。”
老公爷对他的回答并不满意,甚至可以用‘失望透顶’来形容此刻他的心境。这就好比人们总是会用近乎苛刻的标准来要求一个聪明绝顶的人,而不会用同样的准则苛求一个弱智。丁鸿哲在今日之前的十九年里在这群孙儿里一直都是鹤立鸡群的。可今天他却做了一件比这些蠢货平日里干得蠢事还要愚蠢千倍的事。而这恰恰是对他要求极为严格的老公爷所无法容忍的。他亲自教养的孙儿怎能比这群纨绔子弟还要差?
老公爷站起身慢慢地跺到那些祖宗牌位的左侧。他打开一个机关,那些牌位正上方的位置应声开启。
只见那里面供奉着一张长约三尺,宽约十八寸的帝王画像。与别的帝王像不同的是这画里的帝王是个女人。她身着上玄下朱配饰极为华丽的冕服,头戴冕冠,庄严地端坐在镶满宝石的龙椅上。神情冷傲又好似正在享受被芸芸众生朝拜的快意。在她的像前放着一块高约一尺,宽约一尺二被锦布紧紧裹着的金书铁券。
老公爷指着那块金书铁券看着满堂儿孙,道:“仁禄十三年,九月。南灵左军大将叶福围攻东梵潼关嘉城。三个月后,被断水断粮后苦苦支撑的潼关守将董启新因等不到援兵无奈之下开城投降。没想到接下来的六日竟是嘉城的噩梦。第一日,守将董启新被叶福拖到城门前斩首。第二日,这位泰安女皇亲自下令屠城。六日,竟只需六日。嘉城十万军民被屠杀殆尽,连妇孺小儿都不放过。”
堂里鸦雀无声,大家都竖起耳朵仔细地听着。
“仁禄十四年,六月。东梵国都沦陷。我们先祖丁余志正是当时的皇城都统。那天,丁余志带领禁卫军打开城门不战而降。自此,东梵国亡。次日,当东梵国的小皇帝被叶福带到他的外祖母泰安女皇面前时,他吓得尿裤子大哭。但是泰安女皇却奖赏了这个外孙。当然,受奖赏的还有先祖丁余志。这个‘安国公’,如今的南灵国又有几个获封‘安’字。这块金书铁券就是丁家的保命符。泰安女皇确实对我们丁家不薄!可如今的南灵却是方家、叶家和司徒家的天下。如何不叫我们如履薄冰?”
丁家男人们心里一片冷凉,他们抬起了原本低垂的头仰望那张被丁家供奉的女帝王像。她倾国倾城的容颜预示着她与平凡女子不同,甚至不输于世间男子的气魄和野心。骄傲的眼神、冷酷的嘴角充满了天子独有的威仪和嘲讽,仿佛正在看着一群懦弱的绵羊。而她就是这群绵羊的救世主。
老国公爷在这篇寂静中又问了丁鸿哲一遍:“你错在哪里?”
丁鸿哲的嗓子有些干涩,他抿了抿嘴回答道:“孙儿不该莽撞行事,不该置我丁氏于不顾,不该让外人有机会诋毁我丁家。”
老国公爷这才有点宽慰。他向管家示意,管家端着托盘走上前去。丁家大老爷丁承业拿起事先抹好盐的皮鞭子亲自鞭打跪得笔直的丁鸿哲。管家站在一旁捧着家法念道:“……苛责仆人,刑十鞭。子孙在外骄纵跋扈,欺侮良民,刑二十鞭……”
下面站着的丁家子孙们跟着管家念着。丁鸿远看着丁鸿哲血肉模糊的后背,心里一下一下地数数。在这么多兄弟中他最佩服的就是丁鸿哲。从小到大,还真就是他威武不能屈。每次无辜连坐受罚他都是跪得笔直,被打也咬着牙绝不出声。
三十九、四十、四十一……四十九、五十。总算罚完了。丁鸿哲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丁鸿远和他亲兄长丁鸿达上去一左一右扶着他。
老国公爷看到他们兄弟和睦,心情又缓和不少。
丁鸿哲强忍着痛,道:“孙儿告退!”
他刚受了伤又疼得满头大汗的样子让老国公爷心疼。丁鸿哲是他带大的,他知道这个孙儿接下来必定要去自己的老愚妇那儿找雅娴。就在一个时辰前他才得知那愚妇瞒着他做了这件极不光彩的事。他抢先阻道:“你不用去问你祖母。等你伤好了,自然就能见到雅娴了。”
丁鸿哲心里又翻了些怒火,强忍着压了下去。他脸上表现得极为恭顺,有气无力地答了一声‘是’就被丁鸿远和丁鸿达架着回去了。
沁竹院里早已点上了灯火,点点亮光在这片被大雨笼罩的阴郁里显得有些许温暖。大夫坐在床边的方凳下给趴在床上的丁鸿哲看伤。
婢女们端着水盆、布巾、替换的衣裳依次排开与他们隔了一道屏风站着。再外面的帐子后是一些年轻仆妇。有老太君派来的;有几个婶婶派来的;还有一个大堂嫂那儿派来的。
大夫给丁鸿哲敷好伤药出来写药方子,换三个婢女进去伺候。这个大夫很和气地对帐子外的仆妇们道:“不碍事,没伤到筋骨。敷几天药,好好休息就可痊愈了。”
几个仆妇这才放下心来纷纷回去传话了。大丫鬟梦乔收好大夫的方子又给了些银两,打着伞送大夫出门去了。
三个丫鬟中端着衣裳的那个名唤纤纤,与丁鸿哲有过肌肤之亲。这会儿乘另两个丫鬟出去倒水煎药的片刻,纤纤给丁鸿哲换好衣裳赶紧凑到他耳朵边说:“老太君身边的秦姑姑最近经常去烟波湖那儿的水莲阁。”
丁鸿哲抬头看她。这丫鬟长得虽不如梦乔出色,但胜在心细如发。他钟爱她的一双素手,纤细又带了些许强韧。和他的妹妹一样,都有一双作惯了粗活却绝不臃肿的手。他貌似怜惜地紧握这双手,给了她一种他心里有她的错觉,一种只有女人在面对心上人时才会产生的错觉。
“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悄悄过去看看……还有,要小心别让他们留意你。”
纤纤得到他的温情,心里十分欢喜。顿时萌生出如春风扶柳般的甜蜜幻觉。她点点头又在他耳边轻柔地保证了一番才舍得离去。
下过雨的夜晚犹如被清水洗过一样清冽中带了点沉静。带着落叶残香的干净空气围绕着水莲阁在烟波湖上流动。风停雨歇之后,一弯胧月隐在云后。时暗时明的光华从容地掠过阁中少女的脸庞。及肩的乌发一同她内心的无奈,散在略显清冷的夜中。一袭青衣白襦裙上开满了细嫩的繁叶,如同纠缠在她身上的藤枝。似乎所有的一切都变了,只有她眼中的慈悲手上拨动的佛珠不曾改变。
今天她的祖父安国公怒不可遏地来,怒不可遏地去。终于水阁的大门不会再紧闭,终于她得到了去到外面的自由。
丫鬟桃香提着饭盒进来替换掉桌上那些原封不动凉掉的饭菜。她默默的看了看坐在榻上打坐念经的小姐。看着丁雅娴绝食后一天天憔悴枯萎,她很是不忍却又无计可施。有时候秦姑姑会抓着丁雅娴强灌些汤水倒她嘴里。这种强制野蛮的做法反而让丁雅娴更加狼狈不堪。让她原本安详求去的脸庞多了一丝痛苦的神情。
有一日,桃香偶然间听到秦姑姑仓皇失措地对一个苍老仆妇哀求道:“姨母,这可如何是好?我们如此对待出家人,佛祖定会怪罪与我们。”
那老仆妇怒斥了秦姑姑一顿,却再也不敢去看水阁里的丁雅娴。
那晚桃香做了一个噩梦。梦里阴曹地府的阎王来审她,说她杀害了人命因此不得进入六道轮回。旁边一群小鬼拖着她去下油锅,任她叫破了喉咙都无人理会。桃香被吓醒后连忙跑到水莲阁去看丁雅娴是不是死了。
桃香是个特别胆小羞涩的女孩。小时候的她害怕爹打骂,也怕继母苛责。被卖进国公府后她也怕那些嬷嬷姑姑们。但她更怕的是那些惩罚做了坏事的鬼神。在她很小的时候她的亲娘就跟她说‘人要是说了假话,死后要被小鬼们拔舌;人要是做了坏事,死后要被阎罗王打进畜生道;人要是害了人,死后要被小鬼们下油锅’。桃香对此深信不疑,因此她对丁雅娴又内疚感。仅仅是因为她眼睁睁地看着她即将死去而无能为力。
丁雅娴安详地看着这个大汗淋漓满脸惊恐地跑进来的小丫头,停下了手中拨弄的佛珠。桃香呆呆地走到她的榻前坐下。丁雅娴抬起袖子给她擦汗,动作轻柔娴熟。
“别怕,佛祖会保佑你的!”
桃香安心了,仿佛佛祖真的如她所言保佑了自己一样。
有一种人会对神明深信不疑,无论遭受怎样的痛苦都无法动摇他们的信念。即使他们的神明从未显现过。桃香很想要帮助她。不为别的,只为成全自己的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