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伊甸（2）亡灵转身》暮闻歌

4、亚瑟·洛特

　　中央卫星城的星期三，是气候系统设定的“雨日”。
　　“亚瑟！亚瑟！目标出现！”
　　“嗯，看到了。”
　　“刚才……你睡着了？”
　　“……”
　　“一定是睡着了！否则怎么会笑呢？从来都没看见你笑过，果然是做梦的时候才有这种表情！对不对，亚瑟？放心，我不会告密说你执行任务的时候打瞌睡的！”
　　“布鲁托，做好你自己的事情。”亚瑟的目光一如平常，冷静而锐利地透过改装狙击枪上的瞄准镜，盯上了目标。
　　这里是中央卫星城独立三号区，除了各种卫星城外部防护隔离设施，没有其他多余的建筑。独立三号区往外是一条十五米宽的清空带，与城市群之间还隔着一条两百米宽的人工园林带。园林带按照古地球时期丘陵地区生态系统建造，林木繁茂，地形复杂，最初的建设目的是用于古地球生态系统恢复研究使用，但却渐渐成为各种“不可见光行动”的场所。
　　亚瑟和搭档布鲁托藏身在一个经过仔细伪装的半坡坑道里，由于到了“雨日”，坑道里有了积水，潮湿不堪。
　　布鲁托暂时放下“亚瑟刚才梦见了什么”的问题，盯着定向热谱仪说：“目标已进入微波场，后面跟着六个保镖……他们身上有电磁干扰发生装置，偏转率在2%到6%区间。”
　　“五秒。”亚瑟的右手食指搭上了扳机。
　　“明白！”布鲁托按下微波场启动装置。
　　一枚小型冲爆弹从枪口飞射而出，击中目标胸口，巨大的冲击力瞬间将目标撞出微波场，随即炸开。一颗完整的头颅飞了出去，卡在两根树杈间，剩下的只有飞散的四肢和骨肉粉碎的躯干。
　　六名保镖的反应速度极快，但仍然没有一个人在五秒内逃出微波场，无一例外地从体内开始沸腾，死亡，炭化。
　　五秒，不多不少。
　　大雨透过树林淅淅沥沥地洒下来，冲刷在遗骸上，染成一道道黑色或红色的水流，藏进灌木草丛，没入泥土。
　　布鲁托拉上雨衣帽子，哼着小调走出坑道，回收了微波场发生器，捡了一根树枝，捅下树杈间的头颅，用记录仪扫描后传输出去。
　　亚瑟看了一眼布鲁托的背影，收起枪，打开任务目录，在目标的照片旁按下了“删除”。
　　蹲点埋伏三天，五秒完成任务。
　　两人收拾了现场，让这里看上去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然后不慌不忙地走出园林区，换上日常便装，开车进入城市群。
　　布鲁托在倒车镜里看了看自己的黑眼圈，继续着此前被任务打断的话题：“亚瑟，你是不是梦见女人了？是你妈妈还是你女朋友？”
　　“死人没有亲人。”亚瑟靠在座椅靠背上，眯着眼睛昏昏欲睡。
　　“好吧，不说就不说吧。”布鲁托耸耸肩，把车开上了主干道：“亚瑟，你总让我觉得自己有些多余，显然，即使没有我的辅助，你也可以完成任务。”
　　“布鲁托，”亚瑟闭上了眼睛，淡淡地说，“我们是搭档，但不是用来配合完成任务的。”
　　“我明白，‘星影’不允许单独执行任务，配备搭档主要是为了监视牵制，不过，”布鲁托叹了口气，“亚瑟，我真的非常欣赏你钦佩你，非常想和你成为真正意义上的搭档。”
　　“死人没有搭档。”
　　“够了，亚瑟，别总是把‘死人’挂在嘴上，可以吗？我们是‘死人’，但是以‘亡灵’的身份继续活着……呃，继续存在着，就不能有一点……一点……”
　　“布鲁托，看路，开车！”亚瑟扭头看着窗外的雨幕：“布鲁托，不管是‘死人’还是‘亡灵’，我们都不属于自己，而是那个人的工具。”
　　布鲁托垮下肩膀，鼓着腮帮发狠似地盯着前面，明明很想反驳，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车匀速驶入皇冠区，布鲁托轻声说：“死人不会做梦，可你会做梦。你不仅会做梦，还会在梦里笑。”
　　这声音把亚瑟从入睡的临界点刺醒。
　　亚瑟仍然保持着熟睡的样子，麻木的心口却开始抽痛起来。杀人前，他梦见了一个人，那人穿着皱巴巴的灰色制服，顶着一头凌乱的黑发，坐在阳光灿烂的窗口，回头对他笑着说：“阿瑞斯，一起去晨跑吧。”

　　布鲁托把车停在一栋半旧的居民楼停车场里，拍了拍亚瑟的肩膀：“喂，下车了！”
　　亚瑟睁开眼，打开车门走下去，淋着雨走向居民楼大门。
　　布鲁托的手还悬在刚才亚瑟的肩膀位置上，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在雨中行走的男人，觉得自己一定是眼花了，竟然看到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流露出了正常人的悲伤。但愿是看错了，工具怎么能悲伤呢？
　　亚瑟在车上睡了一觉，到了真正有床的地方反而睡不着了。他打开电视，漫无目的地切换着频道，在听到一个名字的时候，手顿了顿，若无其事地切换，但很快又切换了回来。
　　这是联邦官方新闻频道。
　　“新任联邦商会首席执行官亨利吉维正式宣布，家族唯一继承人——戈法吉维已经回到中央卫星城，开始接手家族事务。下面，我们一起来了解这位充满创奇色彩的继承人。”
　　“戈法吉维，现年21岁，是吉维家族唯一的嫡子。少年时代为了实现保卫联邦的梦想，不惜与家族断绝关系，毅然进入‘明晨’少年军事特选队，并以优异成绩毕业。随后，他加入HSSH，成为赫赫有名的浮灵战机编队一员，战功卓著，被授予中尉军衔。”
　　“浮灵战机编队队长，王牌战机驾驶员阿瑞斯派罗上尉去世后，编队解散，混编入其他战机编队。三个月前，戈法吉维在太空海盗阻击战中受重伤，被迫退伍，但是联邦人民不会忘记这支王牌编队的贡献，也不会忘记他作为一名军人的功勋……”
　　亚瑟有些莫名地烦躁，关了电视，进浴室冲了个澡，躺到了自己的床上，原以为会因为刚才看到的新闻失眠，却意外地睡着了。
　　布鲁托进门的时候，看到亚瑟躺在床上，下意识地放轻了动作。他一直觉得亚瑟几乎从来不变的睡姿比较惊悚——平躺，双腿并拢，十指交叉搭在胸口——活像是一具即将送进有机分解室的尸体。
　　为了完成这次的任务，已经三天没合眼了。布鲁托无声地打着哈欠，满脸疲惫地走进浴室。温热的水流冲刷而下，他舒畅地长叹一声，随即却微微皱起了眉头——这段时间，亚瑟的状态有点不对劲。
　　亚瑟是一年前进“星影”组织的“亡灵”，但只用了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就成为那个人用得最顺手的“工具”。亚瑟不是“凶器”，虽然他在这方面特别擅长，但组织的工作不止暗杀，还有大量侦查、机密窃取、要员保护一类的工作，无论任务内容是什么，这个人总能完成得干净利落。
　　布鲁托对这个代号为“亚瑟洛特”的搭档充满好奇，尽管他知道组织里每个成员“死前”的事情都是禁忌，包括名字。他在组织里待的时间比亚瑟长一些，见过很多和亚瑟相似的成员，但那些成员没有任何一个拥有亚瑟的那种吸引力。
　　亚瑟具有超常的第六感和极强的自制力，但他知道，这些都不是那种吸引力的来源。他也想知道，为什么遇上亚瑟以后，自己会变成一个时刻追逐着阳光的太阳能发电板，而亚瑟就是光源。当然，他知道这很傻，而且傻得没道理。
　　“星影”的存在是对卫星城联邦无声的讽刺，它在一位野心家的手里，变成了很多人的噩梦。它的成员全都是被抹杀了存在的“亡灵”，野心家用最先进的科学手段控制着这些充满危险的“亡灵”。
　　布鲁托在腰间裹上浴巾，手指滑过腰椎时重重地停了一下——想要自由，可以做一次赌博，失败的结果是死亡。他叹了口气，走回卧室，看到亚瑟仍然以那种尸体般的姿势躺着，在旁边的床上坐下，注视着那张脸。
　　亚瑟的黑发有些长了，带着湿气，贴在额上、脸侧，柔和了脸部的轮廓。这是一张向来不苟言笑的英俊面孔，不会精神勃发，也不会没精打采，总是平静得像机器人的假脸。
　　布鲁托想，如果揭开这层假脸，会不会看到一个表情丰富，笑容亲切的人，一个不叫亚瑟洛特的人，一个不是工具的人。那时候亚瑟究竟梦见了什么，竟会让笑容透出来，显现在这张假脸上？
　　亚瑟忽然睁开了眼睛，目光清冷地看着布鲁托：“你的注视会让我一直处于警觉状态，但我现在需要休息。”
　　“噢，抱歉，我也需要休息。”布鲁托扯掉浴巾，钻进被子里，背对着亚瑟做睡眠状。
　　亚瑟重新闭上眼睛，尸体般睡着了。
　　黑紫色的云压在头顶，似乎伸手可及。大地皲裂，红褐色的土地寸草不生，无边无垠。
　　天地间悬挂着一张巨网，像是由无数窜着微弱电流的巨型神经元构成。巨网的中央有一个人，所有的神经元都像是从他身体生长、延伸出去的。
　　他漂浮在半空，与网中人对望。
　　网中人睁开眼睛，黑色的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我记得你，我在等你。”
　　“我……”
　　“我信不过自己的记忆，但我相信你。”
　　“等我，等我来接你。”
　　“接到这样的我，你会高兴吗？”
　　“不管你变成什么样，都是我的。”
　　“你的这句话，让我想活着。”网中人明亮清澈的黑色眼睛里却盈满了痛苦。蓝色的电流将他的身体当做中转站，片刻不停地聚散往来，而那些巨大的神经元像是把他的身体当做了养分来源，无休止地吸食着。
　　网中人努力地笑着说：“我会努力活着，等你，阿瑞斯。”
　　……
　　布鲁托悄悄转身，愕然看到睡熟的亚瑟眼角竟淌着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