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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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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个梦境,却又不止一个梦境。它甚至不是一场梦。
有各色悲喜掺杂着冲刷过眼前的画面,画面里有直上干云的哭号,有发自肺腑的欢笑,有长刀逆戟漫天血色,也有夜色如墨万帐灯火。
那是什么?所有的东西像被糅合到了一起,溶化成了一潭深水,他就像条鱼一样自由穿梭其中,却又觉得失落无比。
身体和大脑如同要胀开一样的感觉消失了,只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通畅留在经脉血管里,仿佛那里面已经不是血液,而是空空如也。如果有一阵风吹进身体里,那么它们就将沿着筋脉在身体内四处游走,所过之处将剥落岁月的沉痂,所有破碎的血肉都将成长愈合。
剑影刀光、力竭厮杀,金沙铁马、落日楼头,残阳如血映照着古体的“大同”二字弯弯曲曲地挂在城门上方,这些重重叠叠的影像交织在一起,最终铺成无比壮烈的画卷,横亘在他与季泽共同的岁月里。
他在那一刹那记起了很多事情,很多深埋于记忆的事情。然而他却像个旁观者,只是飘浮于半空,观看所有事情的发生、高潮、消亡。
他看到幼小的季泽在宫廷里奔跑,后面跟着一个穿明黄太子服饰的少年,两个长身玉立的男子并肩站在远处看着他们奔跑过一条又一条回廊。那少年眉眼清秀,京城处于北方,然而那少年的眉目却仿佛蒸腾着水汽的江南,玲珑秀美。
他本能地知道那个穿着太子服饰的少年名为李重安——那是一个深隐于记忆的名字,然而只要一想起,就能慢慢牵动脑内深处的神经,随之而来的是浓到不可压抑的悲伤、忧虑,以及懊悔。
季泽年幼的身影衬得宫廷回廊绵长而恢弘,他看着幼小的季泽在长廊上奔跑,然而季泽身后的李重安却渐渐地身形模糊。无论他们奔跑过多长的路途,季泽仍旧是那副孩童模样,李重安的身形却逐渐拔高起来,在一片朦胧里远处并肩的两个男子消失不见,而李重安头上的太子冠也化成一滩几不可见的颜色,取而代之的是玉藻垂旋的帝冠。
等到李重安的身影终于模糊得快变成一大片晕开的颜色的时候,场景忽然消融得一干二净,另一个画面飞速地切入进来。他看见季泽身着暗红的朝服站在百官前列,朝服上一样是盘旋的四爪银蟒。季泽的右边站着李重华,而李重安坐在高高的帝座上,所有人一同听着帝座旁紫袍的太监扯着高而尖的嗓音唱念皇帝将要迎娶老北瞻侯的长女、现下小北瞻侯的亲姊季棠为后。
他看到季泽脸上满满的欢欣,右边的李重华则是满面阴云,而李重安——李重安的面容都隐在玉藻之后,看不真切。
画面随即切换到大婚那日,季泽颤抖着欣喜的手给他的姐姐簪上一只宫花。那只朴素的宫花在凤冠的映照下黯然失色,然而季棠在镜子里看着她的弟弟,少女的脸上却是五官几乎无法容纳的巨大喜悦,然后一块缀着明黄流苏的方绸遮去了季棠胜似海棠的面容。
宴席上文武百官高声恭贺,推杯换盏觥筹交错,京城的百姓也载歌载舞言笑晏晏。外头燃放了巨大的烟花,在皇城上空爆出无比繁复华丽而的图案,似乎有一个盛世就要从那些炫目的光彩里诞出。
画面忽然间又换了,换成了天阶夜色凉如水,换成了李重华抱着一坛酒坐在园中,不断地闷灌。季泽坐在李重华边上,面上带着明显的忧色,眼底深处却又隐隐跳动着喜悦。
李重华喝得多了,随手扔掉酒坛,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季泽连忙伸手去扶,却被李重华一把拉进怀里,按着季泽的后脑勺就深深地吻了下去。
他站在半空看着夜色里拥吻的两人,忽然觉得心中的某一处莫名的干涩。他看着季泽精致的脸在夜色里如玉雕琢,忽然意识到那是一张几乎和季棠一模一样的脸。
李重华深而反复地吻着季泽,呓语一般从唇角逸出了一句“棠儿”,他看见季泽的身体猛然僵住了,随后飞快地推开李重华的肩,从李重华怀里挣脱出来,奔入夜色之中。两滴水晶一样的眼泪从季泽脸上掉落下来,洇湿了整个梦境。
再后来的画面几乎切换得迅速而无意义。他唯一留意的是承谦终于第一次出现于朝堂之上,承袭了其父左丞相的职位,而在这之前,承谦几乎从未出现于季泽的生命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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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个画面是一张不知是圣旨还是皇榜的卷轴。华贵的明黄绸缎上写了许许多多的字,他却一句话也看不清,只有两个词从绸缎上挣扎着浮现出来,如朱砂一般血红——“北狩”。
大团大团的悲伤、自责、自弃涌现了上来,梦境不复如水,重新变得嘈杂起来。头脑迅速地开始胀痛,梦境的所有色彩飞快地褪去,紧接而来的又是黑漆漆的幕布与蛇一样舞蹈的幻光。
痛,哪里都开始痛,连骨骼深处的骨髓也仿佛要开始沸腾。
然而他却抛弃了所有挣扎的念头,只想沉沦在那潭梦泽里,哪怕自此万劫不复。
他忽然替从前那个季泽想通了许多事情。
从前的季泽爱慕的一只都死晋王,而晋王心中所系却是他的姐姐季棠,而那时最护着季泽的却是皇帝李重安。所以季棠嫁给李重安的时候他才会如此高兴吧?一面是因为他极亲近的两个人结为连理,让他着实欢欣;另一方面,恐怕是——他以为这样就没有人再可以从他这里分去李重华的目光了吧?
多么可悲而幼稚的爱情,纠缠不清,笑闹无停。
你听啊你看啊,整个皇朝都在欢庆都在歌舞,可身处最顶端的四个人,却像连环扣一样你爱我,我爱他,他爱她。没有一个人能得到幸福,也没有一个人能得到自由。四个人都被锁在一个名为“家国”的笼子里,无助地几欲发狂。
可李重安终究还是个不够坚定、不够圣明的君主,他轻而易举的召集了三十万大军北上征夷,却将这三十万忠魂统统埋在了荒漠草原,自己也不得不背上“北狩”的名号被囚于鞑靼军中。随之而来的,是鞑靼军队的长驱直入,兵临城下。
从前的季泽太过天真,太过幼稚,也绝想不到晋王会狠到想要篡位夺权,而促成这一点的一个重要因素,名为“季棠”。
季泽的记忆依然不完整,甚至缺失了许多关键的环节,但这不妨碍他想通这四个人之间的爱恨纠葛。
所以那些事也就可以解释了吧?
季棠生长于封建时代,她不可能超过她的时代,所以她搜罗了后宫所有的珠宝,变卖后送交鞑靼,以保全李重安的姓名。国库不会给她一分钱,而她显而易见地爱着李重安,那个记忆里玲珑秀美的少年。
可她也做不了更多,李重安死生未定,朝臣不会为了一个可有可无的帝王而沦落整个江山。所以他们默默地转移了阵地,越来越多的人倾向了晋王。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妥协地默认李重安的退位。
不奇怪吗?否则一个皇后怎么会不自称“本宫”而自称“哀家”?否则紫袍太监又怎么会跟着皇后?哀家哀家,哀的是家已不家。
然而先前犯下的滔天大错也已经无法弥补了,那三十万人性命……少不了皇后的推波助澜。
他忽然想起来,承谦呢?承谦只在梦境里出现了一次,但在这一系列事里,承谦又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记忆里的承谦子袭父职当上了左丞相,自此步入乾坤。然而他却完全看不清承谦的足迹,他甚至看不清楚,承谦是站在李重安这边,还是李重华那边。
对于承谦这个人,想得越多,就觉得越熟悉,仿佛他已经和承谦一起走过了几十年风雨。
然而从前的季泽和承谦绝无多大的交集,他们,又是怎么在季泽于重伤醒来后熟络的?
一丝光明忽然涌入黑幕中,像是有人往墨水中滴尽了纯白色的牛奶,那一丝白色的光明迅速地扩散开来,带着他熟悉的温暖。
季泽茫然地睁开眼,那只白玉一样的手果然搭在他的太阳穴上,温度隔着皮肤传来,平息着那翻滚的胀痛。
他问:“承谦?”
承谦简略地答了一声:“是我。”
季泽又闭上眼,往承谦怀里缩了缩,试图获取更多熟悉的热度。
他的姐姐自顾不暇,他最亲近的李重安孤身囚于敌营,而他遥远的记忆里季泽深爱的晋王,却曾亲手推他走向死亡。他忽然觉得,他什么也没有,有的只是这一个不知初始不知过程的承谦,能让他交出整个人生。
无论是作为他,还是作为“季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