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花一世界》胭脂玖

22、傲慢与偏见（2）

　　第二十二章傲慢与偏见（2）——伊丽莎白·达西

　　莫璃从客厅出来，遇到了等在门口的女管家，雷诺兹太太。

　　“夫人，”雷诺兹太太叫住了她，“刚刚收到的消息，达西先生昨天下午抵达了拉姆斯盖特，他和孩子们一切安好。”

　　达西是五天前离开彭伯利的，他带着孩子、行李和一大群仆人，路上肯定走得很慢。

　　“我知道了。”莫璃说。

　　雷诺兹太太欲言又止地望着她。

　　“还有什么事？”

　　“达西先生没有生您的气，他只是心里有结还解不开，等他冷静下来，一定会慢慢想明白的。”

　　莫璃怔了一下，微笑着感谢了她。雷诺兹太太作为彭伯利的女管家，男女主人的私事不能插手，贝内特太太和莉迪亚的行为她也不方便评论，这几句话已经是她对女主人所能表达的最衷心的关怀了。

　　离开客厅，莫璃来到藏书室。她已经在伊丽莎白的记忆里见过这间古朴典雅的房间，里面汇集了几代人收藏的图书和画作，各种珍本、藏本不一而足。书架延墙而立，分为上下两层，书房中央有一张古色古香的书桌和几把软椅，角落矗立着雕塑。南面是巨大的落地窗，窗外草坪宽阔，向南延伸。随着地势缓缓降低，一大片灌木和栎树渐次出现，溪流蜿蜒着从林中潺潺流出，在草地上转个弯，再次消失在树林里。

　　仆人端上一杯茶又出去了，莫璃在窗前驻足站立。藏书室是个适合放松的地方，纸张的味道、墨水的味道，和木质家具的味道让人沉静。书籍是最好的伙伴，它们永远静静地待在书架上，只有在被人翻开时才会娓娓道来。

　　达西取消了伊丽莎白的年金，但不代表伊丽莎白一文不名，她名下起码还有几千英镑的可用资产。当然，在一个女性的一切都不属于自己的时代，这部分财产名义上属于她，实际上应当属于达西，只不过达西不会刻意限制妻子使用罢了。莉迪亚要求的礼服哪怕不通过达西，莫璃也完全支付得起。之前的几年，伊丽莎白就是在不方便向达西开口时，从自己的年金和其他可支配财产里为妹妹们和母亲付账的①。但莫璃不想任人予取予求，贝内特先生让伊丽莎白照顾莉迪亚，可不是让她给莉迪亚提供贵妇式的生活。

　　过了一会儿，门被敲响了，小乔治进来了，他紧张而恭敬地走到莫璃面前，递上她布置的“作业”。

　　他一共写了两张纸，正反两面都有字。字迹稚拙，但意外的干净整齐，上面按教师名字和教授过的内容编了序号，一项项写得十分清楚。

　　“加西亚小姐有时也教我一些东西，她教过我一点拉丁文、书法，还教过一点音乐知识。”乔治补充道。

　　与专属于二儿子帕特里克的两位男家庭教师，戴维斯先生和安德森先生不同。加西亚小姐是伊丽莎白的两个女儿，8岁的克莱拉和5岁的多拉的家庭教师之一，负责教授法语、拉丁语、音乐和绘画。

　　莫璃抬起头来，看向这个漂亮的小男孩。对于伊丽莎白来说，小乔治·威克姆是陌生的，他在彭伯利更像是一个符号，一个代表了争执、不睦和厌弃的符号，令人提不起亲近的兴致。贝内特先生在世时，倒是常常在给伊丽莎白信里提起这个可怜的孩子，可那也只是让伊丽莎白知道自己有了这么一个得不到父母疼爱，只能跟外公和外婆一起生活的外甥。同情归同情，但由于只是在朗伯恩见过屈指可数的几次，没有过更深的了解，也无从谈什么感情。

　　小乔治是莉迪亚在与威克姆婚后的第三年出生的。那时候，威克姆对莉迪亚早已情淡爱驰。莉迪亚倒是仍一往情深，可威克姆对不爱的女人没有多少耐心，更不愿意为一个意外怀上的孩子花钱。莉迪亚无奈之下，回到朗伯恩生下了小乔治，产后三个月，她就抛下孩子独自跑回威克姆身边，但那时威克姆已经和一个有钱的寡妇勾搭在了一起，要不是看在还能沾妻子的光从彭伯利弄点钱花，才不会跟她维持关系。可好景不长，贝内特先生刚去世，威克姆的秘密就败露了，彭伯利的资助停止了。莉迪亚彻底失去了用处，被赶回了娘家。那个时候小乔治已经6岁了，对这个从天而降的母亲根本没有印象，而如果说在见到莉迪亚之前，小乔治还对母亲有些孺慕之思，那么这一点点在期盼中积累起来的感情，也被莉迪亚亲手毁掉了。她虚荣、贪心、愚蠢，对小乔治的爱也是因为丈夫太让她失望，而不得不将转嫁到儿子身上的。

　　因为从小缺乏父母的关爱，小乔治内心十分敏感，而这份敏感在贝内特先生的教育引导之下，并没有转化成糟糕的自卑心，反而让他对人和事有着非同寻常的感受力。在彭伯利寄居的这一年，他明显的感受到了达西的对自己冷淡和嫌恶，以及伊丽莎白的同情和不愿亲近。但他也从伊丽莎白的三个孩子身上，看到了受父母疼爱的小孩有多么幸福。他常常想，要是自己不是威克姆儿子，是不是就能从姨妈和姨夫那里得到一点关爱？

　　小乔治的眼睛里有着这个年龄的孩子不应有的东西，他忧伤、迷茫、窘迫，而且小心翼翼。

　　莫璃拉着他在软椅上坐下，让他坐在自己身边。

　　“你的字十分工整，内容也很清晰。”莫璃说。

　　乔治的脸庞亮了，羞涩的笑容出现在他的脸上。莫璃也笑了，“戴维斯先生说你的拼写不错，历史也学得很好。安德森先生夸奖过你的数学。”准许小乔治旁听的之后的一段时间，达西不知出于什么心理，特地当着伊丽莎白的面问过小乔治的学习情况。这位寄居在彭伯利的小学生聪明好学，两位老师对他的印象都不错，而达西听到这些赞扬的时候，板着一张脸，沉默了半天才发出一声冷哼。

　　她继续道：“你很聪明，也很认真，就像你外祖父给我的写的信里常常提到的那样。你知道他去天堂之前特地嘱托我照顾你。所以我想，他一定不希望你落下太多功课，可是现在家庭教师都去拉姆斯盖特了，如果你想在这几个月里继续学习，只能有两种选择。第一种，你可以使用藏书室，这里有一些适合你自学的书籍，我可以让仆人找出来，随你翻阅。有不懂的先记下来，等家庭教师们回来再问。第二种，我每天抽出半天的时间亲自教你拼写、历史、数学和法语，如果你感兴趣，还可以教你点音乐和绘画，剩下的时间你自己安排。”

　　乔治歪着头，仔细想了想，然后又环顾了一下这间巨大的藏书室。

　　“我想自学拼写和历史，有不懂的地方再请教您。其他的，我想请您教我。”他顿了顿，解释道：“跟外祖父学拼写的时候，他告诉我拼写只要多重复练习自然就能记住。而且我现在已经认了足够多的字，已经能看懂很多故事了，也能看懂历史年代表和大事记。至于数学和法语，我跟家庭教师学习的时候，比我自己看书理解起来速度更快一些。您看这样可以吗？”

　　莫璃微笑着答应了，两个人商量好，她每天上午给乔治上课、解答问题，其他时间他自行安排。说是上课，倒更像是兴趣小组，藏书室里气氛轻松，乔治聪明好学，一点即透。他们每隔四十分钟到四十五分钟就休息一会儿，喝点饮料。第二次休息的时候，仆人还会送上水果、点心。

　　第一次上课时，乔治还因为害怕表现不好让姨妈失望而有些紧张，不过十分钟之后，他便放开了。他感觉到，这位一直以来看上去冷淡疏远的姨妈，其实并不是那么难以亲近。

　　对于莫璃来说，一个勤学好问的学生，足以让她每天有一半的时间不必胡思乱想。她不是非教他不可，她早已不再将拯救世界和别人的人生视为自己的责任。乔治好学，她也有时间，便教上一教。若乔治生性顽劣，她也可以吩咐仆人尽量把他拦在自己的视线之外，然后用刺绣、阅读、绘画或者其他随便什么不会引人思虑的活动填满时间。这两者对她而言没什么差别。

　　不过，教一个会思考、会提问的小孩子，跟独自消磨时间还是有区别的。乔治会给她一些有趣的反馈，引得她开心的大笑，她也会用幽默的方式帮他记住某些知识。夏日渐暖，他们的教学场地从藏书室转移到了户外，渐渐的，他们在一起时的活动也不仅限于教学了。他们去小溪边钓鱼，在树林里散步。天气好的时候，还会从马厩里牵出两匹温驯的小马骑上一会儿。

　　乔治从没骑过马，莫璃让马夫把克莱拉的那匹性格温驯的小母马牵出来给他骑，还让孩子们的马术师教他。没多久，乔治就掌握了要领，可以独自骑着马慢慢走了。于是骑马在平坦开阔的草地上散步，成了他们的一项新消遣。

　　贝内特太太对于乔治与姨妈亲近乐见其成，她认为这样有助于让二女儿对乔治的事情多上上心，在达西那里多为他们祖孙三人争取些好处。她私下也对莉迪亚说：“你是乔治的妈妈，莉齐为你儿子着想的时候，怎么可能不想到你？”

　　其时莉迪亚还在为二姐不肯为她的礼服埋单而生气，听妈妈这么说，也觉得自己的儿子表现好点，说不定莉齐的看在儿子的份儿上，手上松一松，还会从私房里掏钱替自己置几件时兴的礼服呢？于是脸上重新有了笑容，还特地把儿子叫到跟前反复叮嘱了几回，言辞中既有对成为律师的母亲的期盼，也毫不掩饰对各种珠宝首饰的向往。

　　乔治再怎么成熟，也只是个年仅7岁的孩子，在贝内特先生的教育和培养下，他的内心更像一位绅士，而不是他那个从小就会哄骗别人的爸爸。他刚刚和令人尊敬的姨妈建立起近乎平等的感情，而妈妈的叮嘱却像一盆冷水，从头淋到了脚。他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强烈的意识到自己不过是个寄人篱下，靠人施舍过日子的可怜虫。

　　乔治一连几天都恹恹的，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莫璃很快就察觉到了，恰好这天上午他们被大雨留在了室内，仆人送上饮料后轻轻关上了门，学习告一段落，他们站在在落地窗前。

　　莫璃轻声问：“乔治，你有心事？愿意说给我听听吗？”

　　乔治抬起眼，困惑且忧伤地看了会儿她，然后转向窗外，轻轻摇了摇头。

　　在漫长的一百多年间，莫璃曾接触过不少孩子，7岁的孩子正是最活泼淘气的时候，他们往往藏不住心事，每天蹬梯爬高，观察世界，给大人们提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问题，似乎有用不完的精力和体力。而乔治是她所接触的这个年纪的孩子中最为安静乖巧的一个，他敏感多思，贝内特先生的绅士教育和如今寄人篱下的生活，让他比其他孩子思考得更多，困惑也更多。

　　强迫是没用的，没人会在不情愿的情况下吐露心事，莫璃蹲下.身，握住他的手，“每个人都会遇到问题，每个人也都有保留自己心事的权利。我只是希望你知道，我永远都是你的朋友，我们分享过很多快乐，我也随时愿意为你分担痛苦。”

　　眼泪忽然出现在乔治的眼睛里，没一会儿便扑簌簌落下。莫璃抱住他，让他靠在自己的肩上，轻抚着他的头发。

　　乔治哭了很久，她静静地等着，直到他能开口说话。

　　“妈妈让我向您要钱，”乔治抬起头，抽噎着说，“可是我不想。我什么也不想要。达西先生不喜欢我，可我不想让他讨厌我，也不想让您讨厌我。”

　　莫璃摇头，“他不是讨厌你——”

　　“可他一看见我就不高兴，一听见外祖母让我上学就不高兴。他还为了这个跟您吵架，我听见仆人们说了。”

　　乔治的眼睛红红的，不时还有眼泪落下，他皱着眉，抿着嘴，内心承受着极大的痛苦。这是大人们给他制造的痛苦，如果莉迪亚能负起责任，如果达西没有将对威克姆的厌恶转嫁到小乔治身上，那么这个孩子也不必将这些心事埋在心底，既无人诉说也无法排解。

　　莫璃将手绢递给他，乔治接了过去，还不忘说声“谢谢”。窗外的雨下得很大，微风穿过半敞的窗户吹进来，带来丝丝细雨，地面有点潮湿，但还不到让人不舒服的程度。莫璃轻声问他，愿不愿意和自己一起去在软椅那边坐一会儿。乔治点点头，答应了。

　　他们在软椅上坐下，莫璃递给他一杯饮料，他又说了一声“谢谢”，然后小口啄饮起来。

　　莫璃也端起茶浅啄一口，理了理思绪，才道：“达西先生并不是讨厌你，他年轻时跟你父亲之间有过一些不愉快，现在还有一些心结没有解开。”

　　乔治很少听人提起他的父亲，贝内特先生不喜欢威克姆油腔滑调、假模假式，但也不会刻意跟孩子说他爸爸如何如何坏。贝内特太太在莉迪亚失去威克姆宠爱之后，也看清了这场婚姻是多么草率，故而很少在小乔治面前谈起他的爸爸。至于莉迪亚，她回到儿子身边时，已经对威克姆彻底失望，自然不会把丈夫挂在嘴上。

　　乔治只能从大人们口中露出的只言片语，和他们提起他父亲时脸上出现微妙的表情猜测自己的爸爸是个什么样的人——显然父亲不像他所希望的那样受人欢迎，因为所有人在提到他时，都是一副嫌弃的样子。

　　“我爸爸惹达西先生不高兴了吗？他有没有向他道歉？”乔治的眉毛微微挑起，这个表情让他看上去显得忧伤多于好奇。

　　“你爸爸小时候也是在彭伯利长大的，”莫璃说。乔治惊讶地张开了嘴，“是的，他也是在这里长大的。他是上一任管家，老威克姆先生的儿子，小时候非常聪明漂亮，也非常好学，老达西先生很喜欢他。直到几年前，彭伯利的小客厅里还挂着你父亲的画像，那是老达西先生让人挂在那里的。”

　　“可为什么？……”

　　莫璃斟酌着词句，将威克姆如何在彭伯利长大，如何与达西产生矛盾的故事告诉了他。她隐去了威克姆试图诱拐达西小姐私奔，和拐走莉迪亚私奔结婚的部分，也没有刻意突出威克姆糟糕的人品。不论如何，威克姆是乔治的父亲。哪怕乔治对他全无印象，也不会希望他是个让人憎恶的赌棍和混蛋。

　　她这样做，不是为了保护威克姆，而是为了保护小乔治的心。

　　乔治沉默了一会儿，闷闷地问：“我爸爸是不是很让人讨厌？外祖父、外祖母，还有我妈妈，都很少谈他。达西先生也讨厌他。”

　　“你父亲不是个能与人长期愉快相处的人。但是你的外祖父和外祖母不喜欢他，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没有尽到一个父亲的责任，他忽视你太久了，乔治。而你的外祖父和外祖母都十分爱你，他们不能原谅他这样对待你。你妈妈也是爱你的，只是她不会表达。”

　　乔治不哭了，父亲是个不讨人喜欢的人，大家都不喜欢他，他也不爱自己。可仍然有许多人爱着自己，这么一想，他那敏感柔软的心灵就得到了安慰。可是仍然有几个问题萦绕不去，“如果我不是爸爸的儿子，达西先生就不会讨厌我了吗？”

　　莫璃正色道：“乔治，也许有些人会因为你的父亲是谁、母亲是谁，或者因为你的家人曾做过什么事情而不公正的对待你。但这不是你的错，你是一个很好的孩子，而每个人的行为只能代表他自己，那些用你家人的行为评判你的人，一定是对你还不了解。达西先生既没跟你一起看过书，也没怎么跟你说过话，是不是？”

　　乔治放松了，事实确实如此，他点点头。

　　“戴维斯先生、安德森先生和加西亚小姐，他们都很喜欢你，因为他们愿意了解你，知道勤学好问、言行有礼，你用自己的行为，在他们面前为自己赢得了尊重。”

　　乔治的脸庞亮了，可很快困惑就重新出现在他的眼睛里，“要是达西先生一直不愿意了解我，那我该怎么办呢？”

　　“自从他允许你跟家庭教师学习之后，没有再刻意制止帕特里克跟你一起玩儿了，是吗？”

　　乔治想了想，点点头。

　　“那么，我想他还是愿意了解你的，只是不想让大家知道。在他不想说之前，我们先替他保密好吗？”

　　乔治笑着答应了，为了显得郑重，莫璃和他约定，他们要分别以绅士和淑女的体面保证，决不向任何人透露这个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