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花一世界》胭脂玖

16、傲慢与偏见（7）

　　第十六章傲慢与偏见（7）

　　第二天早晨，莫璃独自在庄园里散步，她刚爬上一个缓坡，顺着石头铺出的小路走了一个来回，就看见达西先生从罗辛斯方向走过来，径直进了牧师住宅。

　　柯林斯先生不在家，夏洛特和玛莉亚有事到村里去了，牧师家里能待客的只有伊丽莎白。莫璃站在坡顶的树丛后面，望着牧师家的房子想了一会儿，继续散起步来。

　　简·奥斯丁的故事只写到教堂钟声响起，然而婚姻并不是结尾。达西先生第一次求婚被拒之后学会重新审视自己，做出改变，但几十年养成的习惯和思维方式是难以更改的。作者可以用寥寥数语概括地告诉读者“他们从此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但其中要经历多少摩擦和沟通，恐怕只有当事人才知道。

　　在这个无法离婚的时代，感情一旦消耗殆尽，就只能凑合着过冷冰冰的日子了——哦，还可以找情夫或者情妇。

　　莫璃笑着摇了摇头，事不关己，她想得太多了。

　　此处缓坡位于庄园西侧，地势由北向南缓缓升起，形成一个说高不高说低不低的小山丘。山丘两侧都是草地，另有几株刻意保留的灌木。随着地势渐高，几棵俊美的栎树渐次出现，恰好在缓坡顶端形成一片小小的树林。出于美观和实用的需要，林间以白色的石子铺就了一条小路，小路的另一端恰好与通往牧师住宅的大路相衔。

　　地势的关系，莫璃可将山丘两侧的景色尽收眼底。不一会儿，又一个人影出现在通往牧师住宅的大路上，她在林边停了下来，那人恰好也看见了她。只见那人转了一个弯，顺着小路向她走了过来。

　　“早晨好。”菲茨威廉上校碰了碰帽子，向她致意，“我从村子里过来，恰好遇到了柯林斯太太和卢卡斯小姐①。”

　　她回了一句早安。

　　寒暄过后，上校体贴地说，希望自己的突然造访没有打搅到她散步的兴致，然后陪着她顺着林间小路继续缓步而行。

　　话题从近几日罗辛斯的茶会开始，过了一会儿，上校提到了赫特福德郡，他说：“……也许你还记得两周之前，在牧师住宅的客厅里，我提到了我在梅里顿军营的朋友。”说着，他拿出一封信，“你可能猜到了，我这次拜访与他有关。他请我将这封信转交给你——他听到了一些传言，有些误会想向你当面澄清，但苦于没有机会。也许你愿意看看这封信，听听他的解释。”

　　她疑惑地看了看菲茨威廉，又看了看那封信。

　　上校显然会错了意，“请你不要担心，除了我和艾伯特，没有人知道他给你写过信。我们不会对外说一个字。”

　　她接过信，二人又说了几句话，菲茨威廉便告辞了。她注视着他沿着大路渐行渐远，直至他的背影消失在路尽头的树木之后，才低头拆开了手中的信。

　　信是几天前在梅里顿某郡民兵团写的，字迹工整漂亮，某些地方有涂抹的痕迹。

　　“玛丽小姐：

　　“每当我鼓起勇气展开信纸，理智都会告诫我，对你来说这封信是多么的不合宜，多么的冒昧唐突。但一想到去年十月间在菲利普斯先生家的晚宴上的愉快交谈，和今年冬天梅里顿的街上你冷淡匆忙的一瞥，我就无法不提起笔。

　　“我仔细回忆了这期间发生的事情，发现我的某些言行似乎使你产生了误解。我的个人经历使我相信，通常情况下自辩是有用的，但是现在，我极其不确定。我不知道让你产生误解的事情是否正是我猜测的那几桩，因此也无法知晓我的解释是否能够消除你的疑虑。尽管如此，我仍然抱着希望，希望你能够打开这封信，看一看我的解释，看一看我在那样的情形下所作所为是否有损一名谨言慎行的军官的体面。

　　“去年秋末内瑟菲尔德的舞会上，我曾对威克姆中尉的人品做出过一些令人不太愉快的暗示。当时威克姆先生刚刚加入军营。他礼貌周到，为人坦率，言行举止无一不显示出他是一位诚实可爱的年轻人。照理说，我作为刚刚结识他不久的上官，自然应该像其他人那样喜爱他，重视他。但是因为某件事，却让我无法不以冷静理智的目光审视他。

　　“这件事还要从我的朋友菲茨威廉说起。

　　“我和菲茨威廉上校几年前于部队中结识，后来去了不同的地方。在此期间，我们一直保持通信。大约一年以前，他突然在信中跟我讲了一件私事。因为一些原因，他必须对这件事的具体内容保密，因而涉及到事件的时间、地点和一些主要人物，措辞都极为含糊。但出于对整个骗局的气愤，他毫不掩饰地向我披露了主要罪人的身份和姓名——想必你已经猜到了，这个人就是乔治·威克姆。

　　“为了使你相信我所说的一切都是实话，我必须如实向你转述我在信中所了解到的威克姆的为人。”

　　接下来很长一段，是威克姆如何骗取了老达西的信任，又如何以放弃牧师职位为条件向达西换取金钱，尔后又反悔的故事。显然布朗中校从菲茨威廉上校那里听到了一个极为含糊的转述，因为这一段没有涉及到任何一个人的名字，老达西先生和达西先生都是以“威克姆的资助者”和“资助者的继承人”这样的形象出现的。

　　此段末尾，中校承认他早已听说那位曾经“错待”威克姆先生的绅士，正是曾陪同朋友住内瑟菲尔德的达西先生。由于和达西先生没什么交集，他对他毫无成见，又因为从朋友那里听说过威克姆的为人，经过一番观察之后发现朋友所言不虚，故而更确信了威克姆是个只会花言巧语的骗子。

　　他写道：“请你相信我。如果没有切实的证据，我不会对一位先生的品行横加指责。内瑟菲尔德舞会之前，我听到威克姆对人说，达西先生曾经在遗产一事上亏待过他——他所说的和菲茨维廉告诉我的正是同一件事——他将这件事当作博得同情的筹码，到处骗取别人的信任。

　　“他也曾试图用这种方法讨好我，却碰了壁。那之后……”

　　这里笔迹突然变深了，字体边缘的墨迹呈现出散射状，第一个单词几乎将要凝成黑色的一团。似乎写信的人反复将羽毛笔在墨水瓶中浸润过。

　　“那之后不久，我听到了流言说，梅里顿附近的一家年轻小姐因为爱慕威克姆而不得，故意与军营中的某位校官走得极近，企图借长官之手给他制造麻烦“”

　　莫璃挑眉。这倒是稀奇，离开朗伯恩之前，她从没听到过类似的流言。

　　“流言幕后主使显然是有预谋，有针对性的。这通流言的恶毒之处在于，它一边诋毁对威克姆没有爱慕之意的小姐们的声誉，一边暗指对威克姆不假辞色的校官们都有色令智昏、故意与他作对的嫌疑。

　　“当天我找了到福斯特上校，请他下令在军营中遏制住了这通荒谬的流言。”

　　……

　　“虽然徒劳，但我常忍不住想，如果在威克姆入职当天我没有因公外出，阻止他加入民兵团。或者如果他直接隶属于我，我能够以职权约束他的言行，是不是现在的情形就会完全不一样？

　　“然而事已至此，任何幻想都于事无补。

　　这句话的后面划掉了几个字，接下来写道：“以上，便是我为自己言行不妥之处解释。我将它送到你的手上，希望你……”

　　希望什么，中校没有继续写下去，信到这里结束了。

　　她折上信纸，顺着小路走了一个来回，然后在树桩上坐下。诚如布朗中校所说，她与他之间确实存在误解，但却不是他所认为的那种。

　　她摸摸自己的脸。把在所有世界停留的时间加起来，她的年纪足有五百多岁了。除去最初的三十多年出于新鲜好奇，她的行为处事还常常透出点“聪明活泼”的劲头，之后便越来越沉默安静。

　　这些钟情于她的男士们，究竟是怎么喜欢上一个身心俱疲，满心困惑的老太婆的？

　　山丘下的牧师住宅安静地坐落在山村一隅，门口的道路蜿蜒而坚定地伸向远方，穿过农田，消失在层层叠叠的房屋和植物之后。她身后是通往罗辛斯的大路，大路又分成若干小径，通往村落之中。

　　一切都是真实的，而她宁可自己身在梦境——过不多久，闹钟就会响起，她揉着眼睛醒来，穿衣洗漱，日复一日，度过短暂的一生。

　　她太敏感，而且悲观，一点也不适合这种漫长的、永无尽头的人生。

　　不一会儿，小径上走来两个人。柯林斯太太和玛莉亚回来了，两人一前一后进了牧师住宅，她收起信，站起身向着牧师家走去。

　　进门的时候，达西先生正准备离开。莫璃在门廊里对他行了一礼，达西面无表情的碰了下帽檐，头也不回地匆匆走掉了。

　　“他这是什么意思呀？”一关上门，夏洛特便说道，“亲爱的伊莱扎，他一定是爱上你了，否则决不会这么随随便便来看我们。”

　　“这不可能。”伊丽莎白半点也不信，“他只是来得不凑巧，恰好你们都出去了，没有其他人能接待他，又不方便直接掉头走掉才不得已在这里坐了几十分钟。你要是看到他在这里闷声不响的样子，就知道他有多不自在。”

　　仿佛是为柯林斯太太的推测作证似的，之后的几天，罗辛斯的先生们和女士们隔三差五地就往牧师住宅跑一趟。菲茨威廉上校来得最勤，其次是达西先生，凯瑟琳夫人偶尔也来一趟，但正如伊丽莎白所说，这位夫人似乎“只是为了看看柯林斯太太是不是不顾丈夫微薄的牧师俸禄，往咖啡里放了太多糖”而来的。

　　菲茨威廉上校几乎每天都来，通常是上午。所有人都能看出来他那股热情殷勤的劲儿是为了谁，伊丽莎白心里也明白，她也愿意和他在一起。菲茨威廉虽然不如威克姆温柔迷人，但他聪明坦诚，风度翩翩。他良好的举止和谈吐，的确获得了她的好感。

　　在这一点上柯林斯太太也有同感，但她却敏锐的察觉达西先生似乎也爱慕着自己的朋友。

　　“我摸不透，”柯林斯太太对莫璃说，“达西先生每次来的时候都板着一张脸，一言不发，似乎天生就是个不苟言笑的人。但菲茨威廉上校有时候嘲笑他呆头呆脑，可见他平常并非如此。一个人的身上有如此大的反差，多半是因为爱上了某人……”

　　说得对。莫璃微笑着看了陷入沉思的柯林斯太太一眼，低头继续绣她的绣品。

　　“虽然伊莱扎认为这很荒谬，”柯林斯太太摆弄着手上的婚戒，“但我仍然认为达西先生对她有好感。”

　　“或许吧。”莫璃应道。

　　“理性上来说，菲茨威廉上校的追求更值得重视。但私心上讲，我真的希望伊莱扎能获得更好的生活。”困扰一经倾吐，就变得不那么让人烦恼了。虽然对夏洛特来说，达西先生是否爱慕伊莱扎仍然是个让人捉摸不透的问题，但现下她已经有心情关心关心别的事情了，她看了看莫璃手中的绣活，问道：“你在绣什么？”

　　“玉兰。”莫璃将半成品递过去。

　　身为紫薇的那一世，她曾为了讨好皇后和太后实实在在的研究过针法，绣过不少荷包、抹额。自己用心学过的本领，倒不会像直接从原身那里继承来的那样，换具身体就忘记了。

　　柯林斯太太对她绣了不到一半的半成品大加赞赏，“这种绣法很特别，你从哪里看到的？”

　　“去年冬天，我在流动图书馆看到了一本带插图的书。”她信口道，“里面对这种绣法讲解的很详细。”

　　“真是太漂亮了，”柯林斯太太的手指抚过微微凸起的图案，“令人惊艳。让我想起凯瑟琳夫人的东方瓷器，优雅、神秘——你绣完之后一定要再让我看看。”

　　“下次以后见面的时候我会带着它的。我还会再绣一些其他的小东西。”

　　“什么？”

　　“荷包、手帕……”

　　“荷包？”

　　“用来装香料的小布包，可以坠在衣服上和小姐们的扇子下。”她解释道。

　　有事情做，能让她忘记自己身处樊笼。忘记自己不论重生几次，都永远陷在这个诡异的轮回诅咒里。逃不开，躲不掉。

　　“你让我惊奇。”柯林斯太太将半成品还给她，恰在此时仆人进来通报说，伊丽莎白小姐和菲茨威廉上校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

　　① 玛莉亚·卢卡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