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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C15 路面酸菜已清 ...

  •   C15 路面酸菜已清

      跨越半个欧洲,终于飞抵柏林——接车的德国司机是位年迈的绅士,他不容分说提上我的行李,安排我落座。沿途磕磕绊绊地开着,柏林街景在我面前一一展开,我瞠目结舌却又早知如此:我心目中辉煌的德意志首都已化作了断墙残垣、遍地瓦砾的废墟,能倒的都倒了,不能倒的多半没有盖儿,墙根儿下处处摆放着祭奠的花圈……一棵棵兀自屹立的光秃秃的树,其实自上而下全是焦炭,不少人围着残存的树桩,锲而不舍地用小斧砍着,为即将到来的寒冬做准备,这情形与任何一个遭遇战火的苏联城市完全一样。

      路上清理建筑物残骸的多是些妇孺,还有少量的中老年男子,难见青壮的身影,他们虽然穿得简朴,但都收掇得干干净净,见车开来便自觉礼让,一切都坚强而忍耐,沉默又有序。

      司机老爷爷见了我的表情,开起玩笑:“瞧这些光棍儿们,为了告诉大家德国还有男人,打扮得多体面,家里最好的衣服都穿上啦,胡子都是刮了三遍的,恨不得所有干活的女人都看上他。其实不用着急,柏林现在的外号是:一只盛满瓦砾的大碗!据说这里的石块砖头得清理到66年呢!”

      这个笑话很冷,特别是明白什么叫作“告诉大家德国还有男人”之后,我就更笑不出来了。

      此时的德国,西部归美英法三国控制,东部则为苏联所占,首都柏林位处勃兰登堡州,整个州都被苏联占领,但州内的柏林城却像个飞地,西部是美英法的地盘,东部则纂在苏联手中。失去了独立与自由,任人鱼肉,这便是柏林,这便是被阉割的德意志。

      我坐的车子坑坑洼洼地总算开到柏林西南部美占区,路边三三两两戴网盔的美军,一副吊儿郎当嬉皮笑脸没有口香糖就活不下去的模样,完全不同于我认识的苏军和德军,德国人哪怕是被俘了,押解着去劳动了,也是肃穆地行走,保持着整齐的军容军姿。

      电线杆上还钉着美军装甲师一年前的告示牌:“路面酸菜已清”。酸菜,是英语里对德国人侮辱性的称呼,酸菜已清自然是难以计数的军人的鲜血洗刷出来的,每天不知有多少德国人民不得不含屈忍辱、泪水盈眶地低头走过这块告示牌。

      中央社在滕佩尔霍夫区暂时租住了一套民房,特派记者萧恩先,四十多岁,新会人,哥大出身;联络员倪慧云,英国华侨,比我还小一岁,已从纽约大学毕业。萧恩先嘴里叼着根巨型雪茄出来给我提行李,一面用粤语吞云吐雾:“点解又塞条女仔落来?今次系边个嘅三姑六婆?”

      我知道自己是萧三爷空降下来的,但这么说我也很不舒服,于是等恩叔放下东西,便跟他淡淡说了声:“唔该。”
      “……你识讲白话?”
      “我都係香港出生,仲係广州住咗四年。”
      “几好啦。”恩叔也挺尴尬的。

      恩叔和慧云都是留美的,所以管我这个苏联来员叫“红色的”,我哭笑不得,天知道以前在莫斯科,我可是延安人士眼中“白色的”,中国人总是忙着分裂。

      中央社指派的摄影记者还要过几日才到,会合后方能同赴纽伦堡,在此等待期间大家各作准备,熟悉情况。恩叔每天神出鬼没,慧云谈了个美国中尉男友,只要电话一响:“Vivien?”或是窗下嘀嘀两声,她就跑下楼坐上吉普一溜烟走了。有时房东辛恩先生和太太也会友善地跟我笑笑,“你的爱人呢?在俄国么?”
      “我没有爱人。也不在俄国。”
      “这话逻辑不通啊……”辛恩先生纠正道。

      我无言以对,如果他真是我的爱人,为什么这么多的日子,将近一年了,他连一个字也没有?也许我只是偶尔投影在他的波心,所以早已忘了这交会时的光亮,我已来到他的故乡,却竟不知他究竟在柏林或是别的什么地方,也许他早已牵着别的姑娘的手……

      房东辛恩先生和太太很感谢有同盟国的人租了他们的房子,免得像隔壁巴克尔一家被美军占了,通宵达旦地开舞会,把所有的古董家具都折腾尽了阳数。房东跟多数德国人一样,是爱花的人。家家户户尽管吃不饱,却都种着各色花卉,那向着路人、开给大家看的是灿烂的花朵,而收敛向内、映在房主眼中的却是挺拔的花的脊梁。辛恩先生和太太都上了年纪,他们唯一的儿子战死在了法国,恩叔和慧云又不着家,是以我经常上街代为采购食物。每次出门,听到楼上的老头老太唤我“孩子”,仰头回望见他们在弹痕累累的窗台边伺弄着几丛姹紫嫣红的雏菊,便觉得又辛酸又感动。

      其实商店里也没什么好买的,无非土豆加土豆,但是街上有不少可逛的,废墟中但凡有块平整的地方,便有人摆起摊来,我用极便宜的价格买了几块Laco、Stowa的手表,都是些军用男表,表盘宽、数字大,指针带夜光,造型简单大方却又坚实耐用,我就算不戴看着也是极好的。还有不少孩子,秋风中穿得单薄,却不像吉普赛人那样追着你死缠烂打,只是安安静静地在地上铺平一张方巾,整齐地码出一枚枚勋章,见我经过,便用清脆的童音脆生生地问:“亲爱的小姐,您对勋章有兴趣吗?”

      我揣着满满一兜的手表和勋章沉甸甸地离开,眼中快要掉下泪来,不敢想象这些饰品的主人身在何方。

      这日中午刚刚买了土豆回来,辛恩太太便大叫:“孩子快来,你的电话!感谢上帝你终于回来了,Vivien说的我们也听不懂……”原来是慧云在美苏占领区交界的弗里德里希大街附近被苏军扣留,打了几次电话要我替她解释。我连忙找了车子赶往苏占区,费了一番唇舌,总算见到了她。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只是误入禁区,她有记者证和通行证件,但她总跟美军搅在一起,戴着墨镜,嚼着口香糖,以她的口吻和作风,也不会对苏联人太客气,所以苏军就以间谍的罪名把她押起来打算修理一番。我用俄语套了近乎,苏军官兵倒是对我很热情,非要拉我一起喝几杯,但就是不提释放慧云,恩叔又不知去了哪里……

      “请问我能打个电话吗?”我从衣兜里翻出一张小纸片,决定试一试。
      “当然,达瓦里希阿芙罗拉,要找哪位?”
      “亚历山大·克鲁季科夫中校同志。”

      克鲁季科夫见到我非常高兴,“我就知道您会来,您真是一位好姑娘。”他大手一挥要手下放了慧云,“您能赏脸吃个饭吗?”

      我坐上吉普,跟着克鲁季科夫进入苏占区,这边到处装饰着俄文的标语口号,建筑物外墙画上了巨幅的斯大林像,不留神的话还以为是到了莫斯科。

      克鲁季科夫的住所是一座独栋的二层小楼,虽然房子残了一半,花园已毁了,但仍能看出昔日的精美。中校带我走上二楼,推开一间房门,“来,阿芙罗拉同志,帮我叫我女儿出来吃饭。”我踏步进去,却只见一个少女仓惶地躲在钢琴下,浑身紧蜷,瑟瑟发抖。中校柔声说:“宝贝儿,别怕,我给你带了一个朋友来,她会说德语。”

      那少女完全把头埋在了膝盖中,小声地用德语不停重复着“不,别碰我别碰我别碰我别碰我……”我疑惑地看着克鲁季科夫,他摇了摇头,陪我走了出去,坐在客厅里,面容悲苦。
      “中校同志,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家人,妈妈死了,有个男孩子,青年团的,打死了我们好几个士兵”,克鲁季科夫指了指窗户连着墙体的大窟窿,“最后调来坦克轰爆了他的头……”他沉默了一会儿,“我被分到这里居住的时候,几个畜牲正趴在这女孩儿的身上,她……下面全烂了……我们苏维埃的士兵,怎么会变成了魔鬼?”他掩住了脸,“她才十五岁啊,跟我的女儿一样大。”

      克鲁季科夫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这是莉莉娅,我可爱的小百合,她跟我妻子一起死在了斯大林格勒。我几乎以为失去了她,但老天又送给我一个女儿,你看,她们俩是不是长得一模一样?”

      不,除了年纪,长得一点儿也不像,但我还是点了点头。

      “这孩子,听不懂我说的,可能这里,”他指了指头,“也……嗯,不是很清醒,只有坐在钢琴边上才安静一点。”中校将照片放回口袋,恳切地看着我,“我听说你是学德语的,又会弹钢琴,我想你能劝劝她,告诉她我是爸爸,我爱她。”

      我吸了吸鼻子,端起一盘小饼干,回到那间令人心悸的房间,用德语说着,“我是阿芙罗拉,我喜欢弹琴,你想听什么曲子?”我自管坐在琴凳上,弹个什么好呢,德国人的曲子……我磕磕巴巴边弹边回忆着《小步舞曲》,这是《巴赫初级钢琴曲集》中的一首,以我来说已经有点儿难了。偷眼看了看蜷在我脚边的少女,她也正抬头看我。

      “我弹得对么?”
      她摇摇头。
      “能教我么?”
      她犹豫了一下,又把头身子缩起来。
      “你爸爸说,如果我弹对了,可以请我吃饼干。我很饿。”我继续弹了两下,把手伸给她,“帮帮我啊。”

      她拉住我的指尖,慢慢钻了出来,我赶紧挪了挪,让出一半的琴凳,拉她坐下,“你来弹弹。”我端起饼干开吃,浓郁的黄油和绵密的砂糖,味道太好了,“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没有回答,指下已倾泻着流畅的琴音。

      “……巴赫。”一曲终了,她终于很小声地对我说话。
      “对,这是巴赫的曲子。”
      她呆呆看着我,“克莱蕾……巴赫……”
      我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你姓巴赫?”
      她点点头。
      “图林根的巴赫?”
      她没有否认。

      图林根的巴赫,我愣了,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图林根州搬到柏林……不可能这么巧,我起身在室内转了一圈,没找到照片,这不可能是我认识的人……我舒了口气,把饼干递给克莱蕾。她笑了,“鲁道夫也喜欢吃。”

  • 作者有话要说:  呃,迟了一点,就当是德国时间的七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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