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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C14 零零散散的日记 ...

  •   C14零零散散的日记

      民国三十五年一月十日
      腊八节没有粥喝。

      五天前的消息,国民政府发表公告,承认外蒙独立。虽然外蒙早在清末就已脱离掌控,但这回确是法理上的独立了,秋海棠自此变作大公鸡。

      民国三十五年一月十五日
      消息总是迟滞几天,国共签署了停战协议,期待和平。

      民国三十五年二月十一日
      开学了。

      民国三十五年二月十六日
      今日元宵。

      战后的第一个春节大家已是没心情过了,现在又知元宵前的三天,国民政府竟急急与新独立出去的外蒙建交。

      “委员长在做什么?整个农历新年,政府要员们都忙着与叛臣建交?这就是送给全国军民同胞的元宵大礼?”
      “连枪都不打一发,就这样让他们独立了?”
      “亲儿子怎么敢跟老子叫板?”
      “呸,你们才是亲儿子。”
      “你们亲爹可没给过我们一杆枪,我们才是到处捡破烂的……”
      “你们不是要武装保卫苏联么?到底谁更亲?”

      好不容易重庆来的与延安来的一起借了一间小教室聚会,却又吵成一片。假使将内斗的力气用在御侮上,可否挽回国运?外蒙已经割让,接下来是否轮到外东北,外新疆?

      民国三十五年二月十七日
      路上偶遇家在迪化的学长程汉俊(其实他是新来的,按理是学弟,可他已三十多了,人又高大,同学们都尊敬他,所以反过来成了学长)他叫住了我,“小熊,你还认为我们胜了么?”我想点头却只能摇头。

      战胜国中国,与战败国德国,都要任人宰割,国土沦丧。弱国无外交,一战如此,二战也是如此,只有我们才会有这样屈辱的遭遇。

      民国三十五年二月十八日
      昨天学长从硬皮笔记本上撕了一页纸给我,说是前几日抄的诗。好久没有写毛笔字了,恭录如下:

      栽植恩深雨露同,
      一丛浅淡一丛浓。
      平生不借春光力,
      几度开来斗晚风?

      义士秋瑾遗作《秋海棠》。

      民国三十五年三月五日
      二月二龙抬头。程汉俊剃了个光头,说是正月里剃头死舅舅,所以得留到今天才能理。想起舅舅,好难过……

      民国三十五年三月五日
      父亲还是没有信。

      程汉俊送了一盘他们自己做的春卷,正好叶夫根尼来视察,全给他吃了。叶夫根尼虽然吃得很欢乐,但却对程汉俊非常不友好。学长也甚是不快,指责他有什么资格管我,结果叶夫根尼说我们是最高级的革命感情,没有人可以破坏。

      民国三十五年三月十二日
      国父逝世纪念。

      苏联帮助国父建立黄埔,支援北伐,国父教诲要联俄联共,可是日军侵华,苏联坐壁上观七年,父亲曾说,抗战前期德国才是最大的对华军援国……苏联又援华抗日了,其中两百多名平均年龄不过23岁的飞行员英勇牺牲,长眠九州热土……抗战期间苏联把属于中国的中东铁路卖给日本了,承认伪满了……苏联打败关东军了,又煽动外蒙独立了……

      我的周围是可亲可爱的老师同学,纯朴善良的苏联人民,他们在列宁格勒大包围中与我共享一块黑面包、与我一同躲空袭,我们的手握在一起,心联在一起……可广播里的政治新闻时不时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一次又一次地将我的感情撕裂,我不知道哪个才是真相,或者这世上原本就没有真相可言?

      民国三十五年三月十六日
      去意彷徨。我第一次开始思索要离开这个我曾生死与共的国家。

      民国三十五年四月二十日
      听说陈公博、陈璧君都判了死刑。

      民国三十五年五月五日
      补记。国民政府还都南京。

      民国三十五年五月二十三日
      告诉叶夫根尼,克谢尼娅喜欢他,所以才什么事都肯帮他做,包括当线人。叶夫根尼皱眉走了。

      民国三十五年六月十二日
      父亲来信了。拉锯战,国军半个多月前终于进入长春。

      收到咸水鸭一只(父亲还是不记得我的喜好,或许其实他根本也不在乎)、周益兴家的冰糖小肚一袋。叶夫根尼放过了小肚,大概是错看成了奶酪,害怕我会威胁他以后没有友谊。但咸水鸭好像有点味儿了,叶夫根尼说不要浪费,还可以煮煮再吃,他越来越像中国人了。

      民国三十五年六月十六日
      薇拉的表哥——音乐系的雅可夫今年毕业,他拉大提琴,也是系里的文娱干事,说看过我的《睡美人》,请我在他们系的毕业汇演作品《伊戈尔王》第二幕《波洛维茨舞曲》部分客串一下,演鞑靼少女。我又不会唱歌剧,不过雅可夫说这段并不要求太高的演唱技巧,主要就是增加一点异国情调。我叫了几位中国女生唱和声,还有程汉俊等男生扮鞑靼士兵,雅可夫高兴坏了。叶夫根尼大概没吃坏肚子,还在跟线人保持着联系,于是也来观看了。

      印象中一直以为古代鞑靼人大概是蒙古人一类的,原来此节的音乐和服装风格却是比较像新疆的,我们女生戴着尖顶高帽,程汉俊等人粘着假胡子,光着上身穿条花裤子不停转圈,大家都笑翻了。雅可夫说苏联那么大,族群又复杂,他们也搞不清谁是谁。

      让那歌声驾着轻风,
      飞啊飞到我们亲爱的故乡,
      飞到自由歌唱幸福的地方。
      那时候我们心中多么舒畅,
      在那炎热的地方,
      到处充满欢畅。
      伴着大海浪声,
      高山睡在云雾中,
      那里阳光多么明亮,
      照耀着我们壮丽的山峰。
      美丽的玫瑰花开遍了四方,
      夜莺在绿林中尽情地歌唱,
      甜蜜的葡萄在生长,
      那里你会自由欢畅,
      你就飞吧飞回故乡。

      这段是整个《伊戈尔王》里旋律最优美的一段,还唱到了故乡,大家都很感慨。

      “家在迪化。”
      “家在明斯克。”
      “家在……”我真不知道家在哪里。
      “家在西伯利亚,阿芙罗拉,夏天来玩吧,我带你去世上最美的贝加尔湖。”

      没想到雅可夫的家乡那么远,不过我对这遥远的荒漠实在没有兴趣。

      “不批准。”叶夫根尼气呼呼地说。
      “谁说的?”我跟另外两个男生都生气了。

      民国三十五年七月三日
      考试总算结束了,好累,克谢尼娅埋怨我不该一口气加选那么多课程。叶夫根尼怎么不来呢,每次生病他都会出现……他可以把我藏着的冰糖小肚搜出来吃掉。

      民国三十五年七月四日
      叶夫根尼终于来了,其实看到他也挺高兴的。在南京时,父亲都未必每月能来见我一面……这么多年,只有叶夫根尼亲人般一直陪伴着我。

      “不会休息的人就不会学习”,原来期末他一直忙着为我办休养手续,自作主张代我向校职工会填了申请,以战时曾在军中服务、健康恶化为由,成功申请到了名额有限的暑期休养减价票,我的经济负担得起。

      学校在索契、克里米亚、西伯利亚都设有休养院,索契的高官太多,西伯利亚有叶夫根尼讨厌的雅可夫,所以最后他给我定了克里米亚,而他自己则以实习为由去休养院里的卫生医疗所。克谢尼娅有样学样,也自愿去那儿的阅览室帮忙。
      叶夫根尼说要我给他一点时间,那么克谢尼娅也需要他给她一点时间。

      民国三十五年七月五日
      克里米亚的□□鞑靼人(长相完全不同于蒙古人)曾站在德国人一边,现在他们遭到了无情的报复,俄罗斯人永远不会忘记仇恨。我们乘坐的火车一路开来,沿途都是绵绵不绝的鞑靼人,背着简单的包袱,扶老携幼,鹑衣百结,流放到遥远的中亚和西伯利亚。

      而现在,我们却逆着他们的脚步,去他们的家乡疗养……

      民国三十五年七月八日
      休养院利用了沙俄时期的很多建筑,阅览室里摆放着一架古老的钢琴,掀开琴盖,试着弹了一下,音色还是完好如初。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这两天来看到铁路沿线的流放人群,指尖下不觉响起《伊戈尔王》的旋律,水干涸了,烈日下花谢了,俄罗斯俘虏们又饥又渴,鞑靼少女们声声曼唱……

      很多年没摸过琴键,我手指僵硬,技法生涩,弹得断断续续……我努力想要忘记的事情一桩桩再度回来,那个身影重又浮现,我心神恍惚……

      我深深呼吸了几下平抑心情,半晌回头,发现有位四五十岁的军官倚在门边,脱了帽微微致敬。

      民国三十五年七月十日
      黑海的海滨真美,银沙白浪,游泳的人很多。刚来的头几天叶夫根尼陪我游了两回,又成了可怕的监工,指摘我姿势不好、手脚不协调,幸好他现在实习的事情多了起来,傍晚才能到海里畅游。他说他患了很严重的神经衰弱,常常失眠,睡前游了泳心就平静多了,其实他才是最该休养的人吧。我每天下午四点下水游一阵子,这会儿叶夫根尼正忙,也就没机会来批评我了。

      今天游了一会儿,上岸在躺椅上看报纸,吃杯酸奶,再来碗本地产的新鲜葡萄,厚厚地拌着酸奶油吃。旁边走过来一位大叔挨着坐下——却是前天听我弹琴的军官,克鲁季科夫中校。他从肩颈到腰都有严重的烧伤疤痕,他对我笑了笑,主动解释说是德国人的□□留下的记号。

      他问我是不是德语系的学生,又给我看他女儿的照片——这个少女正在柏林,安静地坐在钢琴边上。他诚恳地说:“如果您能来柏林,请一定找我,我的女儿需要您,我没办法解释她的情形,请相信我,我不是坏人,只想请您帮个忙。”

      民国三十五年七月十五日
      柏林。柏林。这几天脑子里反复都是这个词。
      我有什么理由要去?

      他早已忘了我。

      民国三十五年九月六日
      学校有一个短期实习计划,部分外国同学陆续开始联系回国,借机探亲。父亲仍因战局不稳,不愿我回国,不过他帮我联系了中央通讯社(CNA)的社长萧三爷萧同兹,他们是党内的老相识了,萧家的长子孟能还是我在金陵大学附中的高年级学长。萧三爷答应把我安排在中央社的日内瓦分社编译部实习,不过目前纽伦堡法庭还有些后续审判要跟进,故此可以先随特约记者往德国采访,一切手续都由中央社代办,我只要飞赴柏林即可。

      柏林……

      柏林……

  • 作者有话要说:  向关心鼓励我的亲爱读者们致敬,谢谢大家的关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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