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夏天》冻梨

4、第四章

　　18.
　　很多回忆里的故事，我只记得清开头，就像那些堆在我硬盘里的许多描写细致的故事的开头一样。潜意识里似乎有这样一种感觉，故事开始之后，它本身就会生长，阳光雨水、矛盾冲突，这些都不在你的控制范围内。

　　瞿柯也有这样的感觉。

　　后来她几乎记不清那个灯光明亮的夜晚，本在登记成绩的男生抬起头来说了些什么。回忆里听到的字句和她当时透过泪眼看到的景象一样模糊不清。

　　或许是遗忘的保护机制作祟——人们总爱为自己的健忘找这样的借口——或许什么都不是，只是忘了。

　　然而如同我也会给我的故事安排一些所谓高潮，那些挖空心思雕字琢句反复思量的高潮，夜夜梦回，一字一句清晰得刻入骨髓。瞿柯也有她故事的高潮，让她永生不忘。

　　三十岁以后，瞿柯不经意想起那个夜晚时，她仍旧心怀感激饱含热泪，并将身边男人的手臂挽得更紧。

　　男人微微偏头看她，困惑的目光里夹杂着宠溺，“怎么了？”

　　瞿柯吸了吸鼻子，仰头笑，“想起从前了。”

　　十七岁的瞿柯在自己座位上默不作声地捱过了接下来的晚自修，课间肖新转过身来闹腾时见她这么沉默还取笑，“别呀壮士，不就是一次月考吗？”

　　瞿柯没理他。

　　夜自修下课后照例是涌动的人群，瞿柯面无表情地混在其中，她心不在焉，连什么时候和徐荀走散了也不知道。

　　周围一如既往的嘈杂，所有学生都跟喝了鸡血一样大声讨论着什么，男生讨论着那天湖人输的球，女生讨论着周末新看的肥皂剧。瞿柯也想说点什么，刚微微开口，眼睛一定神就看到前面隔了四五米，高高瘦瘦的男生。

　　暖黄色的路灯光从树丛里落下来，花坛里有微弱的虫鸣。

　　男生看到她，似乎微微松了一口气，随后回身，拨开人流向她走过来。

　　瞿柯有些反应不过来，直到人群中探过来一只微凉的手握住她的手腕。她心中一惊，人已不由自主地跟着男生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19.
　　徐荀站在二楼的阳台上，手里抱着一本英文笔记，沉默地看着下面的人流。

　　那两个一高一矮的身影逆在下面逆流而动，很惹眼。

　　他们往西南角去，拐过西边的教学楼，终于出了视野。

　　徐荀又沉默很久，不知怎么便叹了一口气，她垂下双手，有些脱力地靠在栏杆上，英语笔记贴着她的裤缝摇摇晃晃。上弦月静静悬在西半边天空，初秋的银河横贯东西，星汉灿烂。

　　她心中似乎忽然捋通了什么东西，这样东西让她陡然生出一阵遗憾与空虚，叫她想将手里的那本笔记撕碎了，一把撒向下面的人群。徐荀感到很困惑，在她两耳不闻窗外事两年后，为何偏偏在这个时刻，在目睹了孙况如何一步三回头终于带走了瞿柯后，生出这样的遗憾与空虚来。

　　仿佛，青春要过去了，她什么也没抓到。

　　她抓着笔记本的手指越捏越紧，闭眼深吸了一口气，冷不妨身后的楼梯传来脚步声，那声音到楼梯口停了下来，肖新奇怪地问“徐荀？你在这边干什么？人都走光了。”边说边往这边走近。

　　徐荀偏头瞄了他一眼，心中更加无力了一些。她转身往楼梯走去，“没干什么。对了，今天物理求加速度的那题你模型怎么建的？”

　　肖新又怀疑地往徐荀刚才站的地方看了几眼，才道，“哪题来着？”

　　瞿柯曾经大费口舌向徐荀论证“旁观者清”是句屁话，徐荀当时为了防止她继续喋喋不休，敷衍地“嗯”了几声。不知道徐荀把今晚她在高处看到的细节告诉瞿柯后，她还会不会坚持“旁观者清”是句屁话——孙况几次回头微蹙眉心的表情，瞿柯没看到，徐荀看到了。

　　就算是徐荀这样不解风情的人也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徐荀与肖新在男女生宿舍的分叉口上分道扬镳时，瞿柯在西南角的操场上，内心困惑。

　　夜晚的操场在这个学校里向来是暧昧的地方，学校也知道这一重暧昧，所以甚至会有教导主任时不时地拿着个大手电筒来扫人。

　　但瞿柯气喘吁吁地看着跑在她前面一百米处的男生，知道那种暧昧在她和孙况间绝对不存在。在被拉到操场来的路上，她心中也小鹿乱撞地脑补过许多可能，但结果是这样的：目前为止，孙况只对她说过一句话，“跑步吧”。

　　然后就是现在，孙况已经稳健地跑了八圈，瞿柯在他后面走走停停内心沉重，跑了五圈。

　　操场上的人三两结伴陆续离开，孙况却仍旧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瞿柯不知道暗恋的人是不是都会有这样的苦恼——你往往不知道事情究竟发展到了哪一个阶段，你拼命去猜所有表情动作的含义，却又习惯性地自我否定。归根结底，还是没有自信。没有自信对方会喜欢上你，甚至也没有自信自己可以坚持下去。

　　瞿柯终于气喘吁吁地靠近操场出口停了下来。她撑着膝盖大口喘气，抬头看着正在操场另一边的人影仍旧遥不可及。她怔怔地看了片刻，一阵莫名的疲倦忽然席卷了她全身。

　　是这样吗？这样大费周折，只是为了告诉我，我永远追不上你，是这样吗？

　　瞿柯抿嘴，转身去取了书包，背好了，又走回去静静地候在操场边上。

　　20.
　　孙况跑近瞿柯的时候步伐早就失了节奏。安静的夏季夜晚，汗流浃背的两个人在操场边上沉默相对。

　　孙况呼吸剧烈，目光复杂地看着瞿柯，心中千头百绪。

　　孙况是什么时候认识这个女生的呢？

　　他的生活不像瞿柯那样充满里程碑意义式的时刻，很多事情是因为重复才产生了意义。他认识瞿柯的过程也一样。

　　他已经记不清那些零碎的事了，也许是偶尔去办公室的时候遇上她被数学老师叫去训话，也许是偶尔在校广播台里听到她投的小稿子，也许是偶尔在运动会的时候看到她在偏远的角落里三级跳……这些琐碎的事不痛不痒地填充着他的生活，后来他逐渐知道，那个扎马尾的女生叫瞿柯。

　　这种信息的积累是可怕的，没人知道这些事会在什么时候触及临界点，由量变飞跃成质变。

　　他要怎样告诉瞿柯，她突破那个临界点了，就在刚才。

　　刚才她转身取书包离开他视野的片刻，他明显感到不安在他的太阳穴里跳动，一个“瞿”字正要从喉咙里爆发出来，那个身影又重新出现，站在远处静静望着他。

　　他将她带到这边来是想做什么呢，丢下她自己闷头跑步究竟是打算安慰她，还是排遣自己心里的一团乱麻呢？

　　瞿柯抓紧书包背带，感到再也不能忍受这样的沉默，终于开口，“我先回去了……”

　　孙况下意识拉住她手腕，“等一下。”

　　瞿柯心跳得厉害，心里除了害怕竟再感觉不到其他。她退开去一步，想将手抽回来，谁知孙况拉得意外地紧，并且对她挣脱的动作毫无反应。

　　瞿柯终于抬头看他，目光闪烁。

　　“孙况……”

　　“我保送清华了。”

　　瞿柯怔了一瞬，手指一下将书包攥得死紧，然而却挤出一个笑来，“意、意料之中啊……恭喜你……”

　　“……”孙况看她半晌，忽然皱起眉，“瞿柯你从来没想过要和我并肩往前跑，你要我用什么耐心等你追上来，等你让我喜欢上你？”

　　瞿柯怔怔地看着他，方才被他攥着的手里被塞进了一个纸团，被她手心的汗一点一点洇湿。

　　21.
　　瞿柯一直以为“喜欢”就只是喜欢，而这一刻，孙况带着薄怒在她跟前质问的这一刻，她仿佛才突然意识到，原来她已经不知不觉让她的这场“喜欢”，变成了“追逐”——而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改变，只是因为她产生了期许，她越界了。

　　所以才会在孙况抽屉里留下那张鬼使神差的纸条，被现在的他拿来当做质问的凭据。

　　——可不可以请你耐心、再耐心一点，我正在努力让你也喜欢上我。

　　那句话，此刻正被她攥在手里。她多么想将它销毁，就像想销毁自己虚妄浅薄的一段感情，就像想销毁自己此刻的难堪与羞耻。

　　但说回来，她究竟做对了什么？她究竟有什么理由在这里，在这星夜，在男生的咄咄目光里，感到所谓的难堪？

　　究竟，有什么理由呢……

　　瞿柯想，孙况是对的。

　　她根本没想要用尽全力去喜欢那个人，她才仅仅往前迈了那么一步，怎么能要求有人将剩下的距离都弥补完？连她都要问自己，凭什么呢？

　　“也、也许……”她勉力抬头，对上孙况的目光，手放在身后，慢慢地将那纸揉成一团烂糊，“我还不够……喜欢你。”

　　瞿柯的手颤抖着一松，那团纸便轻轻落在她身后，仪式一般，结束这段她从头至尾都不曾拼尽全力的暗恋。

　　“所以你是对的，我不值得你的耐心等待。”放弃、承认之后，竟然是意料之外的平静语气。
　　孙况怔了片刻，感到自己简直要冷笑出来：世界上哪里会有这样的人呢！明明是她连个通知也没有就闯入他的生活，明明是她耍那么拙劣的小伎俩，也明明是她白纸黑字地写明白叫他等——结果到头来却是一句，“我还不够喜欢你”？

　　他气得语塞，脸色铁青地望着瞿柯。后者却哈哈笑着转移了话题，仿佛喜欢不喜欢始终只是件无关痛痒的小事，她甚至伸手大大咧咧地拍了他的肩，弯着眼睛笑嘻嘻，“果真是棵好苗子，日后苟富贵，莫相忘呀！”

　　孙况却只一声不吭地盯着瞿柯，由着她艰难讨好，始终不肯领情。

　　这样的伪饰本就已是瞿柯的极限，她心里估计着最多只能撑两分钟，哪知孙况这么不给面子，瞿柯感到自己下一秒就会破功，于是赶忙说了几句“前程似锦”的客套话，便欲离开。

　　刚走开一步，手腕上一紧便给一股力量往回带，转了个圈回身，不多不少恰好被孙况圈在怀里。
　　“还不够喜欢我？可是怎么办，我已经……”

　　喜欢上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