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童话》茶靡棠

9、第三章 明月几时有（1）

　　我记得小的时候特别崇拜庄子，想变蝴蝶就变蝴蝶，想变大鸟就变大鸟。
　　长大了一点，发现庄子老是骗我，于是开始崇拜嵇康，幻想着不问世事地坐在竹林里弹奏那首神曲《广陵散》。
　　又长大了一点，发现嵇康只是个自我放逐的疯子，于是开始崇拜苏轼，他最初也进不了我法眼，全因为那首词。我在那飘渺的歌声里轻轻飘荡，又不知要去向何方：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居然因为一首词，听哭了。
　　当我意识到我在抹眼泪的时候，却发现偌大的屋子里——从来只有我一个人。
　　而我，找不到出去的门。
　　——白慈远
　　赵清禾最近总是做梦，梦到的东西也都是奇奇怪怪的，但赵清禾始终坚信——她在梦一个长篇史诗片。片里有女神般轻言浅笑的雨青刍，有玩世不恭的白慈远，有五大三粗的夏俊杰，还有她最喜欢的朱光亚……
　　每个人都在片里闪来闪去，光影不断，赵清禾想，她一定是按成了快进键，所以一切都那么模糊，模糊到她都没有发现自己的存在。
　　她眯起眼睛在史诗般的片影里寻找，远处却有什么声音刺破了她的世界。
　　“喂，清禾！起床！”
　　“听见没？你当初怎么保证的！还说起来读书呢，读你个大头鬼啊你！中考考那么一点儿，你好意思吗你！”
　　因为你中考失利了，所以你没有资格睡觉。
　　因为你中考失败了，所以你没有资格休息。
　　母亲总是这样，最简单的话，最直接的伤害。而偏偏，清禾却找不出任何可以顶嘴的理由。
　　如果在以前，她可能会火冒三丈地大吼：“就因为中考失败了，所以我都不是人了？你凭什么不把我当人看！……”
　　诸如此类，乐此不疲。
　　清禾想着想着，就把衣服穿好了。她的意识已经清醒了一大半，梦里的史诗就像一阵雾，散在空气中，捉摸不定。
　　她微眯着眼睛，捧起碗里已经有点变质的牛奶，连同着那些所谓的自尊与不甘，一饮而尽。
　　即使是这样的自己，即使是曾经那么骄傲如今跌得这么惨的自己，也要爬着慢慢地向前挪去。也许爬着爬着，就会遇到希望了。
　　清禾站在公交车站台前，看着远处缓缓驶来的公交车，微微湿润的眼角又恢复如初。
　　她抬头，刚要迈出第一步，却愣住了。

　　洁白如故的白衬衫衬着颀长纤瘦的身形，不长不短的黑发，领口微敞，露出一小节晶莹的皮肤。
　　他侧着脸，站在逆光的方向里。清禾看不清他的脸，却又想到开学那天，他也站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那样随性地和平叔说着话。
　　但现在她不用看也知道，他的脸有多臭。
　　七秀为了建新校区，也不给学生安排舒适的空调大巴，每天只有一辆预定线路的公交车准时抵达，离学校远的学生多半都是挤这辆车上下学。
　　白慈远这个吸一秒污浊空气就会死的洁癖份子居然也敢来挤公交，难不成明天的太阳真要打西边出啊？
　　清禾心里小声嘟囔着，一边想找个位置站好，不知不觉间，竟走到了白慈远的身边。而白慈远也如她所料，就像没看见她一样那么安静地站着，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清禾想心无杂念地就那么站着就好，不过就那么长时间，可偏偏脑子里暗波汹涌，那天的事又涌上心头，徘徊不去。
　　说到底，那天的事也不能全怪她，好歹她也是受害人之一嘛，但是最近看见他被夏俊杰排挤成那样，那本来坚如磐石的心又在瞬间软了，并无耻地产生了一种负罪感……
　　赵清禾啊赵清禾，你要不要这么母性泛滥，你那赤裸裸的底线呢，去哪儿了！
　　清禾一边在心里骂自己傻，嘴巴却在下一刻背叛了自己的心：“那个……白慈远……上次的事——”
　　白慈远却是眉头微蹙，一脸的嫌弃，压低着声音，毫不犹豫地打断了她的话：“你离我远点！”
　　赵清禾几乎是同时愣住，她早想过他的反应，没想到连给她把话说完的机会都不给。清禾并非是个火爆脾气，也不喜冲动，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自知道自己的脸已经丢到喜马拉雅山上去了，也不想再被难堪一次，讪讪地住了嘴，直接在心里把那些话迅速埋起来，打死也不愿说第二遍。
　　当然，大脑自动开始模拟枪毙白慈远十五分钟模式。
　　枪毙不到五分钟，平时挺沉稳的司机大叔也不知道是不是今天吃错了药，瞬间一个急刹，赵清禾还带着恶毒的碎碎念，就这样毫无悬念地“扑”进了白慈远的怀里……
　　赵清禾吓得不敢抬头，僵立在那儿，一动不动。白慈远身上淡淡的薄荷香气此刻却浓烈得让她几乎要昏过去。
　　他靠得她极近，在嘈杂的车上她能听到他微乱的呼吸。
　　白慈远把头慢慢地凑到她的耳边，说话的热气像一只小虫子钻进了她的耳朵，又暖又痒：“赵清禾，你死定了。”
　　话的尾音里似乎还藏着看好戏的笑意，淡淡地，像公交车上模糊的玻璃，什么也看不真切。
　　但是，好像总有什么不一样了。
　　脑海里白慈远的话音一直徘徊不去，赵清禾下了公交车后走得很慢，也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心里堵得慌，刚进教室，却在看到自己的书桌的瞬间——呆住了。

　　两天后。
　　赵清禾脸色阴沉地从“白猫头”的办公室里灰溜溜地跑回了教室。
　　糟糕，已经开始上课了。她硬着头皮冲到门口，小声地喊了报告，然后低着头快速走到自己的位置上。
　　屁股还没把椅子捂热乎，张甜就投来怜悯的目光，一张小小的纸条传了过来：“白猫头没把你怎么样吧？”
　　赵清禾用厚厚的化学书遮住大半的纸条，无奈地拉了拉唇角，在一小块空白的地方写到：“还能怎么样，难不成把我吃了？”想了想，又用笔迅速地把那行小字涂掉，抽出那张纸条，就着纸条的大小，写上大大的几个字：“没事儿，白猫头你还不了解他嘛。”最后又画了一个小小的笑脸，把纸条折得小之又小，才小心翼翼地捏在手心里，传给张甜。
　　她没有再回头去看张甜，只是低头看着书本，浓密的头发遮住了她所有的表情。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她现在的处境是有多惨。从两天前开始她跨进教室的门开始就厄运不断：她桌上所有的书都散落一地，桌子被人粗暴地掀翻在地……
　　那一刻的愣住，不是惊讶。
　　散落的书本，歪七扭八的桌子，伸过来的手掌，狠狠的拳头，还有她这辈子不想再听见的歇斯底里的谩骂……曾经的那些种种就像如期而来的潮水疯狂上涨，无数的声音瞬间充盈了她整个世界，已经消失的疼痛又重新从某个角落四溢开来。
　　她咬了咬牙，紧紧抠住门框，怕自己站不住。
　　坐在边上的男生挤眉弄眼，夏俊杰头朝着外头，轻轻地吹着口哨。
　　都是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
　　她知道了，一切都知道了。
　　她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吸了吸鼻子，脸颊下意识地朝上扬了扬，不让眼泪流下来，然后在众人的目光里，缓缓地走过去，放好桌子，安静地捡起地上的书本，一一叠齐，像平时一样开始晨读。
　　无论如何，她也不愿再输掉尊严，再犯下曾经犯过的愚蠢错误。
　　回想起那个早晨，那句送到耳边的戏谑，她的心又颤了颤。
　　她早该想到的，从上一次阴差阳错地被夏俊杰认为和白慈远是一伙的以后，就再也消不掉这个身份。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就是白慈远的替身，是夏俊杰发泄的对象，扳不倒白慈远，至少也不能让她这个间谍、跟班好过。
　　她曾不断想要逃离的人，却从最初的时候就和她绑在了一起。
　　她在这个新的集体里，没有什么所谓的朋友，更没有什么所谓的知己。朋友这样的存在，就是一个定时炸弹，一个今天也许会为你发毒誓却在第二天就形同陌路、害你永远无法翻身的存在，那么危险又致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