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里》阿室阿长

23、生日

　　璟一五岁生辰当日，早早从被窝里给捞了起来，睡眼朦胧地任人梳洗打扮，他睡意未消，脑袋小鸡啄米似的耷拉着。
　　璟一尚小，加之辰胜特别关照，那些个繁文缛节自然也是一再放宽，饶是如此，宫宴毕竟不同于一般的家宴，璟一作为主角万不能失仪，一套程序细节走下来也十足折腾。
　　几个小礼官在一旁细细地为他讲说必要的礼节，看着璟一无精打采的样子生怕他记不住，小礼官急得每念一条细则时都凑上去叮嘱一句：“瑾王殿下您可记住了？”得璟一点点头方满意地继续念下去。一遍遍地念。等那小礼官完成任务心满意足地离去时，我这在一旁听的人都快被烦死了。

　　是夜，朝阳殿内灯火通明，丝竹唱鸣，舞姬翩然起舞，偌大的殿内坐满了人，辰胜高坐上位，不住地有人上前敬酒，他一概不拒，红着脸快坏畅饮，与身旁一众艳丽漂亮的嫔妃们笑谈着，国君兴致高气氛也活跃很多，众人皆畅饮谈笑，言笑晏晏。

　　我与璟一及辰立修坐于左下方，难得有机会聚在一块，璟一扒拉着辰立修说个没完，从宫中各娘娘的八卦到中午吃了什么饭，从御花园的什么花开了，开得如何漂亮到自己最近又长了几斤几两，絮絮叨叨地掰着手指头一件一件的说。辰立修表情淡淡的，好似心不在焉，然他微微侧向璟一的身子、俯低的头却透露了他细致的倾听，时常夹起几筷子菜送到璟一碗中，再眼神轻轻一偏，璟一看着了便领会了意思，立刻提起筷子两口吃掉，随即一抹嘴又叽叽喳喳地说起来，兴致无比高昂。
　　中途说得累了，便歇下喝口茶。辰立修终于得了会清净，望了望天叹了口气，复又望了望我，语气无奈道：“先生还需教瑾王学着静一点的好，天家子弟可不能一直这般跳脱。”
　　我点点头，很是受教道：“说的是，改天有空就教。”说罢转头啃起油腻的鸡腿来，方才说的话已是飞到了天外。

　　三省总督苏策明见着国君兴致好，有意趁着这时炫耀一下自己的风光政绩，当下列步而出，先道声恭贺瑾王殿下生辰喜乐，送上贺礼后，方步入正题。
　　郑重其事地拂起衣摆对着辰胜行了记大礼，高呼：“陛下万岁，如今盛世安康，百姓安居乐业，乃是您的德行出众、英明神武，方才得上天庇佑降福，今年东南三省丰收，百姓皆对陛下感恩戴德，今下官带着三省百姓的感恩颂德之意特向陛下行礼叩谢，愿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满堂众人随即也立身行礼，山呼：“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声音高亢宏大，气势十足，震撼人心。
　　辰胜满心喜悦，当听到当地民众为感谢帝王恩德，自发修建祠堂日日供奉、香火鼎盛时，更是抚掌大笑。
　　苏策明见着国君高兴，对自己的升迁又多了几分把握，适时又添上一把火，呈上一份覆着锦帕的贺礼。以托盘相呈，托盘很大，需两人共同托举，沉甸甸的，称是由东南三省上下合力铸造敬献给国君的稀罕物。
　　璟一此时也随着安静下来，伸长了脖子向那望去。

　　待揭开锦帕时，殿内安静了一刻，众人不由得都倒吸了口气，我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身旁嫔妃吞咽口水的声音。
　　托盘内立着的是一只栩栩如生、流光溢彩的血玉紫金雕龙。
　　血玉是极罕见的矿石，山中开采的血玉大多零碎，一般只能做些簪子、玉佩之类的小物件，后来虽也有人工培育而出的血玉，其色泽光亮都比不上天然的那般美丽。
　　而如今眼前的这只玉龙，却是由一块完整的天然血玉裁刻而成，通体莹润光滑，散发着冷傲高贵的红，雕刻华美细腻，连眼角处的褶皱都清晰可见，龙角、龙爪、龙鳞处均细致地镶嵌着金贵的紫金，这只龙虽只是静静地立着，但它锐利的眼神却仿佛知晓天地、直达人心，让人不由得心生敬意，威仪自成。
　　身边的璟一也惊讶的呼了一声，扯了扯我的袖子道：“乖乖哟！师父，这玩意可比红酥糖好看。”

　　我也是觉着新奇，但我与其他人佩服的重点不同，心内赞叹的反是凡人的雕刻本领，这样的巧夺天工真是极少见，毕竟我好歹在仙气汇聚之地生活了好几百年，血玉在我看来不过是块漂亮些的石头，这在凡人眼中可望而不可及的珍贵玉石在代安山却并不罕见。
　　记得我以前曾收到过一只黑狐兄送给我的墨玉脚盆，作为他不小心弄死我的小金鱼的赔偿，而我仍不依不休地嘲讽他这只墨玉盆子黑不拉几的太丑，放在屋里有碍观瞻，哪有我的鱼重要，在他耳边冷嘲热讽了好几十年。后来看书才知道，那玉盆子换来金鱼的数量平铺开来，足足相当于三个驰国的面积。

　　辰胜显然被这玉龙震惊了下，不过讶然转瞬而逝，面露不悦，却是没带多少怒意地责备几句：“苏策明，不过是短期的成绩，你怎可学着这般铺张浪费，这玉龙不知又要动用多少民力与时间。”
　　苏策明察言观色，逢迎道：“陛下教训的是，陛下是明君，下官哪敢怀着私心向陛下邀功呢？这全是三省百姓们感谢陛下天恩的一片孝心，自是得最好的物事精心打造，方衬得起百姓们的谢意啊。”
　　辰胜很是受用，又询问了番苏策明的斐然政绩，赏赐不少珍玩。如此皆大欢喜。

　　宴会在欢和之声中继续进行，当内侍将玉龙呈到辰胜跟前的时候，辰胜却做出了一个令人目瞪口呆的举动。
　　他将玉龙拿在手里仔细看了番，赞不绝口，苏策明瞧着得了圣心还没乐够呢，那边辰胜就转头对璟一温言道：“璟儿，今儿个是你的生辰，父皇也没什么好送你的，瞧着这玉龙还不错，就赐予你赏玩吧。”
　　苏策明呆了，所有人都呆了，整个殿内又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之中。
　　我正往嘴里塞的一块蜜枣糕顿时卡在喉咙里上下不得，心灰意冷地端过一杯茶和着吞了下去，一边吞一边磨牙：“你个缺心眼的死胖子！又来？”偷眼瞧了瞧辰立修，却见他面色并无异样，依旧清冷，好似浑然不将这一幕不放在心上，我又暗舒了口气：“这真是个心胸开阔的好孩子啊。”

　　璟一倒是反应得快，眼珠子机灵一转，扫过座下面色惊异的众人和上座冷下脸的李后，便知道这礼他是不该收的。
　　且不说这玉龙本是官员们特意费时费力造来巴巴地讨国君的开心的，象征着今年的大吉丰收，意义非凡，尊贵无比，本该独属国君一人，璟一又只是幼小势薄的二皇子，他上头不仅有正值壮年的国君，还有一个自出生便立为太子的辰立修，这玉龙辰胜就这样赏给了他，于礼不合，由不得人不浮想联翩。
　　璟一扬起天真可爱笑颜，地冲辰胜乖巧道：“父皇，这玉龙可是好多人费心费力一起做来送给父皇的礼物，师父教导璟一君子不夺人所爱，孩儿见父皇看到这只玉龙后极开心，想来这便是父皇心爱的东西了，能见着父皇开心孩儿更开心，又想着要让父皇永远都这么开心，所以孩儿不要这玉龙，要它永远陪着父皇，让父皇天天都能笑，永远年轻快乐。”
　　我眉毛一抖嘴角一抽，低头默默地咽茶，任璟一在那小秀演技。

　　璟一小小的身子端端正正地跪在那，圆润光滑的小脸认真地绷着，小奶音清浅糯软，这番带着明显奉承讨好的话听在辰胜耳中不但不会觉得不妥，反而很感动。感叹着璟一真诚的孝心，便也顺其意思终是没有把玉龙赐给他，而是从新进的贡品中挑了些好的送去昭和殿。
　　如此我才勉强舒了口气。

　　这事看似揭过去了，却在每个人心里留下了些琢磨的意味。
　　辰胜对璟一的圣恩早已超过了对待太子的，那些生辰的赏赐可比辰立修还多上几成，宫里多得是见风使舵的人，此时见着瑾王得此隆宠，心内不免揣度和思量。一时间前来昭和殿拜访的后宫众人络绎不绝，却都是来打探虚实的，众位平时对璟一宠爱有加的妃子们如今见了他目光也大都带了些不明的意味。
　　我头疼于应付这些，只一概以璟一近来身体不好需多加调养的借口推脱过去，尽量减少外出。
　　但我知这并不是长久之计，心里不安，不由得思量，璟一到底是二皇子，头上还有个名正言顺的太子辰立修，如今他风头日盛，已有盖过储君风采的意味。虽然年纪尚小但放在李后等人眼中未必不是一个隐患，我尚且知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的道理，那些阴谋权势里摸爬滚打的人又怎会不心生几分警惕？可惜他那糊涂老爹还无所觉，只把他那满心对宛贵妃的爱与愧疚一股脑地塞给璟一，却也不管自己的儿子是否承受得起，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看似风光无限，却是在不知不觉间树立起无形的威胁。
　　眼看着璟一一天天长大，再镇日里过着深居简出的日子也是行不通的了，我好歹也曾是一山之王，如今没了法力傍身，竟弄得如此狼狈，躲躲藏藏的，活像只大头龟，想想都觉得气闷，不禁咬了咬牙，看来得另谋出路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