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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出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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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这门廊下围聚谈天的宫人们又多上了一圈,天气虽冷却不能阻挡众人互相交流的热情,我想要挤到最里头去都有些犯难。宫女太监们纷纷就宫里近来暗地里的风云涌动大加猜想,揣测着各家主子们心中盘算的那点心思和主子之间的纷争,其中,提及最多的人便是“瑾王”。
我与往常一样蹲在一旁兴致勃勃地听,不时插上几句嘴发表发表意见,起初还有脸皮薄的宫女觉着当面议论我的徒儿有些不妥,想着是否避开点。我大度豁达的摆摆手:“无碍无碍,八卦不分亲疏,交流贵在人众嘛。”说罢再递过去一把瓜子,那宫女便乐呵呵地跟我一块蹲着。
不过听了许多,才知道这形势倒确实有些严峻。
一面有朝堂之上丞相一派的人几番上书,恳请辰胜勿要轻忽了太子的学业,这例行的考查指点绝不可懈怠,储君的培养事关国之根基云云,折子上的还不少,却绝口不提瑾王,也不提辰胜在两位皇子之间有所偏颇的事,反倒是借此机会把辰立修入朝堂辅佐学习政务的事提前提上了议程。
另一方面,在后宫之中,这两日去凤仪宫向李后的请安的妃子们也多了起来,她们在昭和殿碰了壁,就只好去李后那探风声。李后身为后宫之主,平日里却善妒,对宫人管教甚严,为人苛刻,如今便也是看笑话者众多,众娘娘们就是喝杯茶都少不了冷嘲热讽几句,兰花指指着杯中的茶叶娇声道:“虽是好茶,但要不被品茶人喜欢,再名贵还不是白白被倒掉的命,平日里一两千金的身价往后指不定被泼在谁家的树根地下。”
李后的脸色愈发不好看了。
我不禁打了个寒颤,戳戳那讲得正酣的小宫女:“你说的是真的?那些娘娘们这么做是不是太莽撞了?不过捕风捉影的谣言,何必去碰李后的虎须?”
小宫女立刻一拍胸脯,不受怀疑道:“那还有假?我就在凤仪宫外殿当差,这几日皇后娘娘摔碎了好几副茶具,今日更是闭门谢客。先生你平日出来走动少有所不知,皇后娘娘虽执掌凤印多年,可是……”说着小心地四处望了望,再凑到我耳边轻声道:“口碑威信却树得不甚好,后宫中等着看皇后落魄的人可不少,如今即便是没影的事,但凡能让皇后心中添添堵,众娘娘可也是不遗余力呢。”
我点点头,心中不禁为李后汗颜。别的女人只为了能让她少吃几口饭、少睡会觉、心里多郁结郁结,最好就郁结郁结死了,就敢去当面给她难堪,还是前仆后继地给她难堪,如此天怒人怨的修为也是不易。
“还有啊……”旁边的小太监脑袋伸过来继续道:“说起来太子也真是无辜,这些日子皇后娘娘和陛下见着太子都没个好脸色。昨儿个我就听凌云殿的人说,陛下接了好几个关于让太子上朝堂的折子,不知怎的就动了怒,不骂那上折子的人吧,却把太子唤到跟前好一通数落。”
我心里咯噔一跳:“这是为什么?”
小太监挠头道:“我也不甚清楚,不过也是迁怒,想是陛下认为是太子怂恿的那些大臣们上的折子吧,怨太子私交朝廷官员、心怀不轨,罚太子禁足东宫一月,除了上书房哪儿都不能去呢。”
小宫女一捶手,恍然大悟地点头:“哦,我说呢为什么昨日皇后娘娘听了东宫那边的传话后气得饭都没吃,原来是为这个。”
我叹口气,直摇头:“哎,这孩子,从小我就觉得他颇可怜了,没想到越大越可怜,复又想到他将来还会被璟一夺位,不知又是个怎样的下场,便是更加可怜了,想必他定是那炮灰投胎,走哪都被轰的命数真是难见。
我将辰立修禁足的事同璟一讲了,他立刻就坐不住了,红了眼圈,拉着我的手为难道:“这可如何是好?哥哥被父皇迁怒追根究底也是与我有关,哥哥心里定会怨怪我的,师父,你想想法子吧!我不愿哥哥因此疏远我。”
我想了想,道:“立修是个好孩子,明事理辨是非,他虽然都看得明白,但难免存有心结,还是你们兄弟俩好好聊聊,当面解释一番的好。嗯……璟一,你可还记得师父允诺给你的生辰贺礼?”
璟一立刻两眼一闪,激动万分:“师父,你的意思是说要带我和哥哥出宫去玩?”
看着他着急兴奋的模样,我不由一笑,戳了下他的额头,道:“是啊,太子禁足,在宫里你们怎么谈?不如出宫去说,还能顺道玩一番。”
璟一从小没出过宫,见着这街市热闹繁华景象难以自持、手舞足蹈也就罢了,可是辰立修……我转头看看一旁平日里矜贵冷傲的太子也是一脸呆滞,不由得犯了嘀咕。
“哎,我说……”我唤了声神游中的辰立修,他猛地回过神来,有些惊慌的看向我:“怎么?发生什么事了?”
我不由好笑,道:“没什么事,只是看你魂都没了给你招招魂而已。我说你不是吧,好歹你都十多岁了,为什么却好似第一次出宫啊?这也太夸张了吧!”随手买了两串糖葫芦递给他们俩,璟一毫不犹豫地几口吃完,咂咂嘴还要,辰立修却捏在手上左右为难,我无奈地继续说:“知道天家有天家的规矩,算了,想必若不是我擅自偷带你们出来,璟一也是不知何时出趟宫门。”
辰立修终是咬下一口糖葫芦,包裹着山楂的糖在嘴中化开,他的眼角轻泄出了笑意,如莲池一圈波纹悄然荡开,如和煦微风拂面,美不胜收。但甜味尽了笑也敛了,他目光平静地看着四周的街道,并不回我的话,静默无语。
好一会儿才有所担忧问:“咱们这么出来真的没问题吗?”
我一摆手自信道:“没事啦,我都仿着咱们的样貌做了假人替我们应付着,一时半会不会被发现的,你就放心玩吧。”
辰立修尤迟疑着点点头。
璟一兴致勃勃,一刻不停地转悠,像一只放出笼的鸟,觉得什么都新奇有趣。鳞次栉比的街道房屋、熙熙攘攘的人群、新奇有趣的商铺、美味可口的点心、刺激喧哗的街头卖艺,这样热闹的景象,是比皇宫里肃穆庄严好看的多,就是路过的行人他都会多瞧几眼,有点人来疯似的激动,好奇地东张西望。一圈下来,收获颇多,我们三人满手挂满了各种零食和玩具。
璟一头戴着顶可爱的虎头帽子,衬着玉琢的小脸和水灵的大眼,愈发显得圆润乖巧,惹得过路人都要多瞧几眼,就连我们去买糕饼,老板娘都会经不住璟一的美色多给点。连连对我夸赞:“姑娘哟,你这两个弟弟长得都是俊俏的紧,玉面似的人物,长大了不知迷倒多少家姑娘呢。”
我得意不已,可转头一想老板娘称赞长得俊俏的紧的人可不包括我,不由得撇了嘴,暗骂自己当初化人形的时候为什么不化个美貌些的,凡人最重皮相,必要时没准还能使个美人计什么的,如今我这形象见者众多,已是改不了了。
一路溜达过来三人都乏了,我才记起此番出宫的正事,便去了茶馆,没想到刚坐定后却正好赶上讲话本,眼看着越发喧哗我想着再换一处清净些的地方,但看他们兄弟二人皆面带新奇,趣味盎然的模样,便也随即坐定,由着去了。
这不管时间怎么变,话本的内容却依旧老套,与我几百年间所听的也是大同小异,不过是些风花雪月的传奇爱情故事,我对这些接触不深,只是在代安山时黑狐兄老爱溜去镇里的茶楼里嗑瓜子听说书,我便也跟去几次,却每次都觉着无甚兴趣,没一会儿就打起了瞌睡,等回去了若是运气不好被师父逮着了还得挨训斥,我觉得很不值得,后来也就没跟着去凑热闹。
璟一却十分捧场,吃着零食,两眼亮晶晶地直望着说书先生,不停叫好,捏着他的小拳头,讲到兴起之处更是情绪激动,简直要将茶杯捏碎,引得周围人目光齐齐汇聚而来,说书先生得了鼓励,十分感激得朝璟一望望,以为得了知音,讲得越发来劲,面上通红,唾沫横飞。辰立修亦是神情放松,乐在其中。
一通戏讲完,最累的不是说书先生,反倒是璟一这个听众,他懒懒地趴在桌上,吃着桂花糕含糊不清道:“讲书真是个体力活啊。”说罢安静地喝茶,也没什么力气再闹腾了,脑袋枕在胳膊上打起了瞌睡,眼皮子一耷一耷的。
我想此时该说正事了吧,可没想到璟一却掉链子了。无奈我担起事来,正了正嗓子对辰立修道:“嗯……太子啊,这几日宫中多谣言,你又被陛下禁足,我想这其中吧我们有待沟通沟通……”
“先生,”辰立修出言打断我,一挥手道:“你不用说了,我都明白,这些事情我都心里有数,跟皇弟无关,你们本不用刻意来向我解释。”
我十分感动说:“是啊,你自小聪慧又明事理,璟一也是怕你误会疏远才会想要当面向你解释番,难得你还肯随我们偷跑出宫,你一向有气量,我们此举倒显得小气了。”
辰立修不吭声,提起茶壶为我续上一杯清茶,茶叶在水面上打着旋落到杯底,他方才说道:“谢谢。”
“嗯?什么?”我被他莫名其妙的话惊了一跳。
辰立修看着我惶燃的模样不由地笑出了声,低了头道:“在这宫里,你与皇弟是唯一待我不同的人,你们没因我的身份疏离我,没因我的母后舅舅对我心生芥蒂,今日更是带我领略了不同的民间风光,你知道吗?”他抬头定定地望向我,苦笑道:“这几日宫中的事,真正担心的不该是你们,是我!我才是那个担心你们会因此生心结的人,担心你们不能再同往日那般待我。”
我呆了一呆,没想到面上如此冷的一个人也有着如此谨慎惊惶的心情么?他这些年不知心里受过多少煎熬了,多思多虑的人又如何不早慧?
我小心地问道:“你……怨吗?”
辰立修喝口茶,慢慢地,刹那之间消散了脸上的无奈苦涩,仍是往日的平静疏离:“怨又如何,这是我的身份,是我的亲人,无论我再如何不痛快,这些仍是我的,摆脱不了也不过是再循着之前的生活继续生活下去。”
目光明明那般幽静平和,却让我看到了死水的味道。
他的心里定是有着绝望的滋味吧?从一出生翅膀就被刺穿,鲜血淋漓地负上枷锁,灵魂亦不得自由。
如何就有活得这般憋屈的太子?我着实想不通,他这样的境遇还没我以往的山大王做得舒心自在。
心里却不由得冒出一个想法:该不会将来那皇位并不是璟一从辰立修手中夺过来的,而是辰立修自己心灰意懒主动放弃的?
若真能那样倒甚好,那可真是两全其美皆大欢喜了,到时候我再把那山大王的位置让给辰立修,让他归隐山中,自由自在的过活也是一桩美事。
越想越觉得靠谱可行,我不禁笑开了颜,凑过去探探辰立修:“哎,我说太子,你对归隐田园、寄情山水一事怎么看啊?”
辰立修一皱眉,思量一番,正要回答我,茶楼下的街道上却突然传来一阵喧哗,众人纷纷侧目而望。
有一女孩声音在楼下充满怒意,清清亮亮地响起:“好大胆的偷儿,胆敢在小姑奶奶眼皮子下行窃,看我不打断你的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