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三、重识 ...
-
全家齐聚,免不了摆几桌丰盛的宴席,在异乡吃油了胃,回到家乡尝尝清淡的饮食是我在梦中千百次遇到过的,只可惜仅仅在虚幻的梦中,而今却得从实现了。菜一道一道地流水似的上桌,什么西湖醋鱼,葵花大斩肉,蟹黄豆腐,鸡汁菜心……勾起了五光十色的童年的朦胧回忆。
我用细细的银筷子夹起一块白嫩的鱼肉,一根根摘去小刺,蘸了些汤汁,小心送入口中。那滚烫的鱼肉和着浸入佐料的鲜香,缠绕舌尖,使人唇齿间弥漫了一股地道的江南韵味。欲再夹一块时,突然想起慈姨眼睛不好,又最爱吃鱼,那细刺挑不出,卡在喉咙里是很难受的。我狠狠夹了一大块雪白的鱼肉,睁大眼睛仔细剔去刺儿,细细浸了汤汁,端到她面前。
“太太,吃鱼啊!”我笑着,甜甜地叫她。
“我不欢喜吃,腥气重到!”她掏一口米饭,慢慢放进嘴里。
“侬不要骗我了呀,昔辰光格事体我记得老清楚了,侬顶欢喜吃鱼了,现在怕麻烦,就讲不欢喜!”我斜着眼睛,故意说出一句家乡话,她仿佛被瞧得不好意思了。才略略点点头应下。我欢天喜地的夹起鱼肉,放到她嘴里,分享着她脸上溢出的丰润笑意,心里蓦地悬挂起一丝饱足的甜蜜。
饭后,她拉着我走向那棵海棠树,又慢悠悠地坐下,手紧紧地攥着我的手,眼睛也紧紧盯着我的脸,很久,她才颤抖地说了声:
“以后,只要侬回来,我就坐在树下等侬,侬看见我的影子就安心了。”
“好格!”我只能简短的回答。阳光从树叶花隙间筛下,斑斑驳驳地映在我们的头发上,透出幽幽凉意。
“你打耳孔了吗?”她伸手去摸我的耳垂。
“没有。”
“该穿耳孔了,十八了,太太这里有一对翡翠耳坠正留着给你呢!”她立起身,向自己的小院落走去。
她从一个小柜里拿出一个螺钿小盒,又从衣袖中扯出个心形的奇怪钥匙,钥匙把锁孔一扭,“嘭”的一声,红木的盒盖弹了起来,我走近去瞧:呵!那是一对多么罕见的耳坠啊!拿起让它悬空,就如两滴欲滴的水珠,浑身豆绿,晶莹剔透。
“这个耳坠啊,”她笑着,拿起我的手,“曼雨也不知道啊,现在留给你啦!”我细细审视这对耳坠,又听她道:“十八岁了哟,该找个好婆家了。我虽然没有儿女,可还是把曼雨和你当亲的看待,曼雨嫁给你父亲很幸福,现在该替你找个好人家了!”
我在林家桥住了两个月,就要去法国了。
走的那天,她把那心形的钥匙套在我的项上,泪水盈满了她的双眼,我的心里却像薄薄地铺了一层秋天的霜似的,心里微微有些冷凉——她总是提找女婿的事情,这恰恰是我最厌恶的。
她和我们分离时说的话和以往也无甚大异,只是忧心忡忡地嘱咐着母亲:“清清不小了,该嫁了!”母亲只得应着,还带着诚恳,过后母亲对我说:“太太年纪大了,不能怪她。”我神色不明的问母亲她有没有后代,母亲摇摇头,“没有。”我听了,心底一片茫然。
漂洋过海到了法国,我重又拿起笔,开始写一个新的真实的慈姨,我想:现在我长大了,总算看明白她了吧?
的确,文章一问世,就有许多学生抢读,其中有我的学长学姊,更有我的老师,虽然我这次的成绩比上次的更大,但心里总算能够把持得住。一日下午,我从邮差那里接到一个包裹,撕开看时,却是一直塞满了蜜饯海棠果的玻璃瓶,底下压着一张薄纸,上面寥寥数语:
清清:
这个瓶子里的海棠果是太太为你腌制的,我说用白糖来泡,她却非用紫云英蜜来腌制,听说你爱吃,特意叫我寄给你。
芸奶奶
我举起那瓶蜜饯,在阳光下,它们融成一泊金黄,透过这金黄,我看见了春野粉红的红花草,在湛蓝的天空下,笑开了灿烂的花蕾。我抱着瓶子跑回宿舍,小心地旋开瓶盖,那醇香的蜜甜混合着果子的味道,弥漫了我的心房。
真甜!真甜!
我的眼前一片湿润的朦胧。
从此,隔三差五,我就能收到一封简短的信,有时信里还夹着一朵海棠花,直到没有了花,才单单寄信,偶尔也捎来家乡的特产。待到花儿又开,果实又圆的季节,那透明的玻璃瓶里的甜蜜又会如期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