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魂》重山

16、蒹葭

　　十三，四岁，天真，懵懂，年少轻狂的年纪，也是情窦初开的年纪，洛诚却知道了一个事实。

　　他和别人不同，他不喜欢女孩，他喜欢男人。

　　村口老王家的小子王大雷，是村里的孩子王，他常常保护儿时瘦弱的洛诚，阳光率真，笑起来特别爽朗，洛诚很喜欢听他恶作剧后，大笑着逃跑的声音，跟在他身后四处捣乱那会儿，即使被打被骂洛诚也十分幸福。

　　多大的孩子藏得住心事，终于有一天洛诚少女怀春般地捧着娘亲做的糕点，双手递给王大雷的时候，道出了自己的心意。王大雷接了糕点去，又一把把他推倒在地，大叫着跑掉了。

　　第二天孩子们在村里边跑边唱，洛诚喜欢摸鸟。洛家的院子里也到处被写满了画满了各种嘲笑，洛诚连大门都不敢出，他用力捂住耳朵，裹紧被单，却还是能够听见，孩子们的嘲笑声，叫唤声，村里人的议论声。他的娘亲也只是抱着他哭，哭得凄厉，哭得伤心欲绝，这个从小从不让她操心，听话又礼貌的孩子，竟然，竟然是如此，怪胎。

　　对，在他人眼里他的感情，他的心意，就是违背道义，天理不容的怪胎！

　　无奈洛家只得搬走，孩子们却跟在他们的马车后又叫又嚷，还用石子砸了一路，直到那村口。娘亲含泪紧紧地抱住兄弟俩，而外头王大雷此刻爽朗阳光的笑声，如今变得何等的刺啦啦，一直一直不绝于耳地腕着洛诚的心。

　　迁到新的地方，洛诚只得更加刻苦地读书，以忘却不堪的过往。在书中他得知古往今来世间并非没有男男欢好之事，只是大多出于帝王家，帝王之爱荣耀却过于深沉，更不是人人都当得上帝王，还有些便是土豪士绅圈养男童的各类记载，洛老爷的生意在几年的苦心经营下，渐渐成为鲜合地方的富商，所以虽然洛诚大少爷有银两，可他终是不耻这般的。

　　洛诚要的是一生一世一双人，知情知意知心人。

　　洛诚渐渐长大，也总有些人在他心里来来往往，可每次他只得在旁默默地待他们好。平日里的太过关怀又过于女气，只得当他们没银子买书了，家中娘亲病了，房屋少银两修葺的时候出手接济，好在洛家有的是散钱给洛大公子“挥霍”。

　　久而久之大家都知道有这么一位出手阔绰的谦谦公子，虽然洛诚身边朋友很多，可真心用心的却很少。洛诚因此常常痴心空付，那些跟他高谈阔论，畅谈理想的子弟们常常为的是他兜里的银子，到头来才醒悟的他，只得埋头苦读又或是一人对月到天明来疏解心中郁结。

　　洛公子不仅有学问，为人又谦和大方，长相虽只算普通，但眉宇之间的书卷气息，让他平添净明的感觉。不到二十年华，镇里的不少媒婆前来牵红线，洛老爷一次次都婉言谢绝，只是用无奈伤感的眼神望着来人远去的背影久久不语。洛诚心里懂，对爹娘更是心中无限愧疚以及感激，常常独自安慰自己好歹家中还有个男丁，否则自己真的就是洛家的罪人了。

　　天下初定，朝廷正是用人之际，饱读诗书的洛诚心中当然也想一展所长，考取生前生后名光宗耀祖，这是他唯一能为洛家所做的事，也是他唯一能够恕罪的方式。所以他一听闻京城恢复开考，便在阳春三月繁花细雨中，别了父母，远赴京城赶考。

　　路过西北山城地区，水源紧缺，又人际稀少，几日的赶路，洛诚的水囊也早已见底，好不容易在日落山头前找到一家客栈，在这遥远的山城地区，店家只得每日清晨翻山去挑，整家店连吃带用也就那么一缸，此刻早已无水可供，无奈洛诚吧唧几下干涸的嘴，掀开灰蒙蒙混着泥土味儿的被单和衣躺下。

　　纵是累了，但洛诚依然睡得浅显，入夜听见楼下有些闹腾，隐约间听到店家和一个浑厚深沉的嗓音的男子争辩了起来。

　　“哪来的小毛贼竟敢半夜偷跑到厨房偷水！当心我报官！”。

　　“别别别！这不这些娃娃渴了嘛。”原来是个带着孩子的父亲呐。

　　“这剩下的水是明早做早点用的，你用完了怎么赔！叫整一家店的人饿肚子嘛！”

　　“店家你别小气啊！小娃娃能喝掉多少啊。”吵吵嚷嚷又一会儿，又有不少店客也出来叫骂，直到这东方鱼肚渐白，吵闹声也慢慢褪了去，洛诚也渐渐睡着。直到第二日日上三竿，他才醒来，好久没睡得那么迟了，就怕别到时候又没有水了，连连暗骂自己懒惰。这心里一急，冠帽也是匆匆一插，端着盆便开门出去，才一迈腿就撞上一人，两人均是哎哟一声，洛诚手中的盆嗵得掉在地上，引来众目睽睽，没插好的冠帽更是直接歪了下来，顿时半边脸披头散发活像个疯子，尴尬至极。抬眼望去撞上的是个看似比自己还小上几岁的青年，那人眼睛很亮，一张娃娃脸似笑非笑露出一个酒窝，他蹲下帮洛诚的盆捡了起来递上道：“兄台，没事吧？”

　　好家伙这一开口把洛诚吓了一跳，好一把深沉粗旷的嗓子，跟那张娃娃脸全然不称，但此刻不容洛诚多想连忙接了盆转身回了房间，心想着原来昨日半夜那偷水的小贼竟然是那么个青年，想必那些孩童们是他的书童吧。重新束起发，再推门出去果然只讨得些洗脸清水，正在犯愁，就有人敲门。开了门竟是那位娃娃脸的青年，他一手提着一个茶壶，另一只手携着两只茶杯憨憨地笑着，深深的酒窝让人觉得煞是可爱，洛诚心里无缘由的心头的一紧，随即错身，让那青年进入房中。

　　“起晚了吧，想必已没有茶水了。”他在桌边坐下倒了杯茶给洛诚递过去。

　　洛诚此后数年常常想起这段便窘迫不已，当时他急急地接过茶杯，手一抖还洒出些许，一仰头如饮醇酿般一口入肚，如沐甘霖，整个人感觉又活了过来！然而随后便听那人深沉雄厚的嗓音吃吃地笑着，顿时脸红了一片。

　　两人坐下聊了起来，原来那青年名叫陆宁，爹爹也是个读书人，考过乡试，原本也想考个功名，无奈前朝末期战乱纷飞，科考终止，终是没了功名梦，却从小悉心教导儿子，如今科考再续，陆宁他爹爹当然是欣喜万分，急忙催着他赴京赶考，替老爷子圆了功名梦。

　　洛诚想起以往并没有如实告知陆宁家底，只是说家中务农，希望他能出个头才出来赶考。如此说来两人竟是同路，于是悻然允诺结伴而行。

　　几杯茶水下肚，虽是极粗糙的茶，但对洛诚来说无疑是如千年仙泉般，洛诚晃了晃茶壶心有愧疚，想到陆宁那几个书童恐怕也要喝水问道：“陆兄的书童呢？”

　　“什么书童？”他茫然一笑，忽得又明白起来，“洛兄昨夜听见了啊？我哪来什么书童啊，只是我在路上遇到的些在战乱中流离失所的孩子们。大半夜我叫了半天门，老板自己不应，偏要说我偷。”说得竟愤愤然，一张娃娃脸鼓了起来有几分像包子，让人不禁想伸手捏一把，洛诚哧得一笑，又觉失礼连忙问：“那他们如今在何处？不知这剩下可够？”。

　　那人笑着摆摆手道：“我已经连夜送他们去了西边镇里的济学堂，好在他们愿意收留这些孩子，太好了。”说着表情温柔了下来。洛诚听着一惊，西边的镇子走过去得好几个时辰，此刻他在这里，他这一夜就走了个来回，也就是说彻夜未眠？想着心下竟有不忍，忙道：“陆兄赶紧歇息去吧。”

　　他黑白分明的眼睛闪烁了一下，感激道：“嗯，要洛兄在此再耽搁一日，多有包涵了。”

　　烛火摇曳中，洛诚开始整理起明日行囊，把剩下的茶水都倒入囊中，就算上明早去取的一壶水，但这些水对两个人来说还是吃紧了些，恐怕支撑到下个镇子多有狼狈了。”正愁着，却听见有人敲门，开门便瞧见一双明亮的眼眸迎了上来。

　　“走，洛兄弟，我带你去个好地方。”说着就拽起洛诚的手向外走，月隐星沉，风沙正茫，刮在脸上生疼生疼的，洛诚眯着眼任陆宁拽着，他的手糙糙的，想必日子过得清苦，但是手掌中传来的热度让洛诚无比相信他，就任他牵着越走越远。走着走着看到一小片针木林，陆宁松开他的手，在前头开路，不一会儿看到几粒巨石，巨石壁上挂着星星点点的水珠。陆宁回首朝他一笑，又从腰间掏出一个水囊，伸手在一粒石头间接起水珠来：“昨夜我路过发现的，别看这地下泉只是一滴一滴地下，这水可甜了，不消一晚上我们就能接上一壶。”他有些得意，“洛兄弟你先睡会儿，等后半夜我们交替。”

　　洛诚点点头，借着忽隐忽现的月光，瞧见他手上脸上略有被针木刮伤的小血口子，就想抬手去抚，却想这动作太过暧昧不清，便硬生生地让自己移开目光不去看那些口子，找个干净平整的地方倒头就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