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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相思无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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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深雪已出凉州。
此夜就在一家破落客栈歇下,这是方圆百里唯一的落脚之处。
客栈只有一个掌柜,一个伙计,一个厨子。
掌柜,伙计,厨子,是同一个人。
他叫乌头。
五短身材,驼背,驼得整个人就像一只虾,煮熟的虾。西北地区昼夜温差较大,经常白日热得像个火炉,晚上冷得像个冰窖,仿佛老天爷内分泌失调似的。此刻又忽然下起一场暴雨,气温降得更厉害了。
乌头翻箱倒柜搜出一件霉馊馊的青花缎面羊皮袄穿上,然后从腰间掏出一支细长的老罗汉竹烟杆,上挂一只红布烟袋,烟锅、烟嘴皆由黄铜包制。
他填了一锅土制烟丝,先递给坐在大堂窗边听雨的易深雪,“来一口?”
易深雪摇了摇头,“不会。”
客栈只有易深雪一个客人,在这雨夜显得越发清冷,一盏青灯发出惨淡淡的光。
乌头并不打算关门,因为客栈的门两天前被风刮跑了,雨点肆无忌惮地扑进大堂,易深雪的白发犹如雪花纷飞。
“莫惜离人莫离忧,却是相思染白头。”乌头搬了一条长凳坐到易深雪的身旁,没话找话似的说了一句。
在这荒芜得仿佛得了不育症的地方,一个其貌不扬的老头竟然吟出一句诗来,任谁都会觉得惊讶。
雨更大,夜更深,易深雪的心事也更重了。
他记得,冷酥儿最喜欢下雨,她说,雨声可以埋葬心事。
然而现在,雨声成了他最大的心事。淅淅沥沥的雨声,就是他纷纷扰扰的心事。往事历历在目,那些花前月下,那些山盟海誓,都在这雨声当中。
“你在想一个女人?”乌头灼灼地盯着易深雪,他一双豆子般的眼睛竟有精光射出,仿佛可以洞彻易深雪的心事。
易深雪在这双眼睛面前,内心仿佛就在裸奔,没有任何私密可言。这让易深雪有些不自在,他不卑鄙,也不无耻,更不龌龊,但他绝对算不上坦荡,是以他的内心总会隐藏一些东西。
乌头不见易深雪回答,顾自讲起自己的故事:“二十年前,我也遇到一个女人。我看到第一眼,就认定她是我此生一直寻寻觅觅的那个人。”
易深雪想起自己和冷酥儿何尝不是这样,自从他在秦淮河畔看到她第一眼开始,他就义无反顾地沉溺在她翦水般的目光里,就像飞蛾扑火。
他觉得,他和这个糟老头之间似乎有种缘分,“后来呢?”
“后来,我杀了她。”
“因为什么?”
“因为我又看了她第二眼。”
乌头的故事讲到这里就结束了,他说:“小娃娃,女人永远是第一眼的时候最美。”
其实,又岂止女人,这世上很多事情是都不能看第二眼的。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必秋风悲画扇?
易深雪回到房间,一个极其简陋的房间。除了一张硬邦邦的木板床,几乎看不到其他比较大的摆设。屋顶尚有一处缺瓦,豆大的雨点猛烈地砸了进来,地上一滩积水。
墙壁挑着一盏青灯,易深雪怔怔坐在床沿,窗外雨声浪浪,使他睡意全无。强行闭上眼睛,脑海就会立即浮现冷酥儿的身影,她的一颦一笑。
有些人,一旦在你的生命里出现,他就可以融入你的血液,永远不会离开。
不知哪里来的一阵风,吹灭的灯,房间一暗,易深雪后颈就是一凉。
那是一柄长剑抵在他的后颈,他可以感觉到那柄长剑的锋芒,以及持剑之人的气场。
“你就是易深雪?”
“如果我说是,你是不是就会杀我?”
“不错。”
“为什么?”
“因为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
“你错了,只有我活着,才能保守秘密。”
“什么意思?”
“因为,只要我死了,就会有人把这件事捅出来。”
“你还把这件事告诉了另一个人?”
“我总该为自己留一条后路。”
却听门外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沙秋雨,你想在我的地方杀人,未免太不把老头儿放在眼里了!”
“老乌头,我的事你最好不要插手。”沙秋雨森然而道。
乌头推门而进,烟杆已经点到沙秋雨的肩头。沙秋雨回手一剑,挡开烟杆,直刺乌头的心窝。
沙秋雨号称“无影剑”,他的剑快得无影,何况在此暗夜,连他出剑的方向都令人无法捉摸。
但乌头烟杆一压,就已封住他的剑势。
“沙秋雨,你的剑虽快,却未必杀得了我。”
“老乌头,一直以来,我都小觑了你。”
沙秋雨收起了剑,向易深雪说:“你的脑袋暂时寄在你的项上。”
“多谢。”
“你最好明白你的脑袋为什么在你项上。”
易深雪微微一笑,“明白。”
雨,仍不停歇。
易深雪重新点起了灯,沙秋雨已经离去。
乌头端着烟杆吞云吐雾,烟锅的火星明明灭灭,“沙秋雨到底有什么秘密落在你的手里?”
“不能说的秘密。”
“沙秋雨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虽在凉州他一向独来独往,但我却知他的背后有人。”
“你也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
“我是‘北青萝’的成员。”乌头的烟杆在鞋底敲了敲,磕出烟灰,又填了一锅烟丝。
“北青萝”,令天下人闻风丧胆的杀手组织,在他嘴里显得那般平和,那般波澜不惊。
易深雪的神情也是那般平和,那般波澜不惊,像他这样的人,总有很多方式使自己镇定。
“你知道‘北青萝’吗?”
“知道。”
“那你就不怕我?”
“你若要杀我,不会因为我的害怕而手下留情,你若不杀我,我的害怕岂非多余?”
“我不杀你,否则我早就动手了,刚才也不会救你了。”
“想来,你已知道我的身份。”
乌头微微颔首,从怀里掏出一卷画像,画中正是易深雪本人,只是气质与现在的他不大一样,意气风发,踌躇满志,而且头发也是黑森森的。
“伍子胥一夜白头,方过昭关。但‘北青萝’的杀手不比昭关的守将,你虽满头白发,但还是无法瞒过我的双眼。现在‘北青萝’每一个成员手里都有一张你的画像。”
“那你为什么不杀我?”
“因为,你不能死。”
“可是你不杀我,日后必不容于‘北青萝’。”
“我若杀了你,我会死得更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