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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休说生生花里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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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眼承琪已在此地住了有半月,虽然伤口仍未长好但身体已无大碍。承琪不急于回京
自然是有些原因的,只因杜守愚派人送来密报,说朝中目前风云诡谲,此时回京必
然会卷入其中的纷争。承琪离京后不久,以李舜之为首的一班重臣上疏说:诸王之
中三皇子宁王最贤,足以继承大统。但皇上却将所有的折子留中不发,半月后又下
谕曰:“立皇太子之事关系甚大,三皇子未曾更事,且其母家亦甚微贱,尔等其再
思之。”众人揣摩皇上的心思想必是有意立二皇子,众皇子中除废太子外,属二皇
子的母家最为显贵,亲生母亲齐贵妃出身名门, 为前孝昭皇后的亲妹妹。于世鼎一
派于是又上疏联名保奏二皇子为储君,皇上却依然是不置一词。这边宫内却传出皇
上在赐宴款待告老还乡的大学士张文光时,在席上忆起废太子幼时曾受教于张文光,
皇上每日下朝后必往太子住处毓庆宫亲视太子读书,当时太子虽不过七
八岁,却已能琅琅上口将整部“论语”背出。谈到过去种种,君臣二人相对嘘唏,
皇上竟在席间泣下,宴后又嘱人赐了废太子幽王几样素日喜欢的酒菜,第二日又传
谕召见幽王,殷殷垂询饮食起居。众臣听说此事正在惊疑不定之际,皇上在一次早
朝时又提及承琪上书请复立废太子一事,称赞承琪仁爱谦恭,不象其他皇子为了储
位,竟不顾父子君臣之伦。
这承琪上书一事,自是无人知晓。三皇子和承琪素来交好,一直以为承琪同六皇子
一样支持自己争储之举。在此次议储之事前也知会过承琪,希望能引为援助,原以
为承琪这边已经安顿好了,却没想到无端端又出了复立废太子之议。一时之间靖
王府几乎被众皇子、大臣踩低了门槛,有些是来打探圣意,有些却是来兴师问罪
的,多亏承琪目前不在府中,否则和几位皇子的冲突看来是免不了的。这受伤之事
恰好给了承琪一些缓转的时间。
承琪此时已从子嫣口中知道衡玉的身份,听说时不觉笑道:“万万没想到竟会是你
的表兄,这次多亏他诊治,这救命之恩一定要重重谢过方好。我瞧他那样俊秀的人
物,黄金珠玉只怕是打动不了他,你可知他有什么特别喜欢的物件?”顿了顿又道:
“我记得你说过你自小在金陵长大,你们又是中表之亲,想必自然是熟捻的了,这
谢仪还是你来拿主意好了。”
子嫣垂目似是想了想轻声道:“王爷还是问他好了,我哪里又会知道。我们虽是中
表之亲,但自搬到京城后彼此之间也不是经常走动。”她睫毛似是水上泛开的微微
涟漪,轻轻颤动着一圈圈晕开了去,那波纹越来越细,终于抬眼时所有的情绪又已
尽数收藏在眼底。
又过了两日,承琪已是大好,再不回京只怕父皇也要起疑。临行前计划在吴府设宴
要谢过衡玉,因知衡玉似是不喜欢应酬交际怕他推辞,只说是设家宴款待,吴府诸
人一概不请,只有子嫣同自己。子嫣虽是再三想找个借口辞了这席,却又怕过分推
辞让承琪起疑,只得勉强应了。除了感谢外,承琪还存了个想法,他一路同衡玉也
有些谈论,觉得此人学识渊博,决非是池中之物,如若能收为己用,也算是此行的
一大收获。
这席设在吴府园子东边的玉桂亭。玉桂亭建在一处假山上,俯望着远处一池碧荷,
厅后是十几株桂花,金桂、丹桂、雪桂,丛枝交错,馥郁芬芳。坐在亭上似是伸手
便能折下那桂花,此时虽方是八月初,晚上却已隐隐有几分秋意。子嫣披着一袭月
白色的披风,扶了莫愁一路行来。远远已经望到亭边立着一个再熟悉不过的青色身
影,一步步随了承琪走近了那亭子,却只是望着亭上那对匾联出神:“玉阶桂影秋
绰约,天空为卷浮云幕。”一遍遍的想这匾联必是见过的,却只是记不得是哪里,怔
仲之间不知如何行礼见过衡玉,如何落座,心里却只是这首诗翻来覆去:玉阶桂影
秋绰约......娟娟石畔为谁妍? 夜深醉月寒相就,荼縻却作伤心瘦......。眼里
是承琪的衣角在斑驳的树影里随风曳动,旁边桌上是一色的白粉定窑碟子,月下
晶莹似雪,通透如玉。
那晚天清露凉,新月如眉,亭里是满满的桂花香气,风中花落如雨,檐上铁马轻荡。
寒喧之后是瞬间的沉默,一时间只是听得到叮叮当当的声音在耳边一下下荡开来去,
慢慢失落在无边夜色里,咫尺之外坐着的是衡玉,他的声音一如既往温雅冲淡,他
说:“别来岁久,妹妹这一向可好。”
子嫣抬起头却没有遇到他的目光,他似是望着她案上的杯碟,眼中平静如水,里面
是望不到底的幽深。子嫣的回答却被一阵突然而至的琴声所淹没。子嫣凝神听去,
却是一首《履霜操》。此曲相传为尹吉甫之子伯奇所作也。伯奇无罪,为后母谗而
见逐,乃集荷叶以为衣,采荷花以为食。晨朝履霜,自伤见放,于是援琴鼓之而作
此操。曲终,投河而死。
那琴声远远飘来,断断续续,虽不真切,却听得出其中一片浓重的悲苦哀凉之意,
子嫣抬眼望去,想看看这弹琴之人身在何方,眼光及处却只见萧萧庭树,寂寂荷塘,
一时想到这秋已暮,塘上也渐渐红稀香少,莲子已成荷叶老,等到秋末,也不过就
是一池枯枝败叶而已。这世上该去的终是留不住,想到此处心中也不觉哀伤起来。
此时突然却听到身边的承琪道:
“这琴技也算难得了,却太过颓败凄楚。我们今日原是赏花取乐的,千万不要让这
琴声坏了兴致。”
子嫣将眼光收回,错不及防之间却看到了那双眼中同样的悲凉,子嫣在瞬间垂下眼眸,
然后听到自己心里一声幽幽的叹息 -- 如此好天良夜,却为何被这琴声无端惹起,
千愁万绪。
正在心思恍惚之际,却听到衡玉道:“正是,如此好景焉能无乐。”话音方落,箫声
即起,他已是吹起一首迎宾曲,乐声悠扬欢畅,那琴声竟也渐渐在箫声中隐匿无踪.
这首“菁菁者莪” ,原是官宦之家燕饮宾客时常用的曲子,通常是觥筹交错时
钟鼓齐鸣奏出来,带着十分的喜庆热闹。子嫣自小也听了不下百遍,但此时月下只
用这一管箫吹出来却极是清丽动人,悠扬婉约,欢喜故是欢喜,却又似隐隐带着几
分离别在即的惆怅。此时满亭桂香细细,一层薄雾不知何时慢慢升起来,雾中流萤
几点,飞来又去。子嫣垂目望着自己素罗衣袖上的手绘淡墨桃花在风里一起一伏,
如同那箫声只是起起落落,回转不绝,一时竟不知身在何处,此时何时。
泛泛杨舟,载沉载浮;既见君子,我心则休......。原是什么都不用说的,纵然
他从未望向自己,但原是什么都不用说的,那心意在一曲平淡的迎宾曲里,竟也可以
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虽然一曲百人听来,有百种解法,但她从来不会怀疑他和
她之间的默契。只是今夜一别,这一世是否还会见到他微笑着说:“妹妹可好?”
一时想起两人曾同读《珠玉词》,内有一首谒金门:\\\\\\\"秋露坠。滴尽楚兰红泪。往事旧欢
何限意。思量如梦寐。人貌老于前岁。风月宛然无异。座有嘉宾尊有桂。莫辞终夕醉。\\\\\\\"
现在想来竟是一语成谶。
那边箫声方住,承琪已抚掌笑道:“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尊兄这管
箫竟比医术还要出神入化。真是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又侧身对子嫣笑道:
“这下只怕将你也比下去了。”
子嫣微微点头浅笑道:“这是自然。”她的箫原本是衡玉教的。
承琪这几句话,似是在赞衡玉的箫,其实他言语中用了“鹤鸣”的典,自然是想让
衡玉明白他求贤若渴之心。
衡玉却只是笑了笑道:“王爷谬赞了,雕虫小技聊以助兴而已。”
承琪接下去道:“ 尊兄这样的人材却流落在民间,实在是可惜了。尊兄出身官宦之
家,难道没有出仕的打算。我此刻正思救命之恩未经酬报,若尊兄有此打算,可随
我回京暂寄于弟之府中,自当竭力为尊兄筹画协助.\\\\\\\"
衡玉依然微笑道:“王爷实在是过奖了,我一向散漫惯了,在八股文章上也没有什
么天分,若一世能平平安安吟诗作画,也算是不虚此生。况且今当运隆祚永之朝,
太平无为之世,朝中人才辈出,也不缺我这样资志平庸之人。”
他这几句话虽是说得轻描淡写,却是意志心坚,承琪面上不仅有几分讪讪,但到底
还是忍住了心里稍稍的不快,微微一笑转了话题。此时清露冷冷、嫩凉如水,承琪
命人重整杯盘,换上暖酒。一时看到亭上桂花如流雪回风,轻飘浅落不由赞道:“这
桂花原是南方风物,没想到在这北方严寒之地也能如此繁茂。我看这宫里种的桂花
也比不上这里的,想必是这花匠用了什么妙法。”
却听子嫣和承琪同时道:“这也不难。”两人听到对方的声音又同时住了口,一阵
静默后衡玉接着道:“种桂花须于温暖高燥、日照充足之地,因北方严寒,所以一
定要用盆栽以便严冬时可移于室内。此外白露之后应每日将盆埋于热草灰中两个时
辰,立秋与清明之间五日方可浇水一次。”
承琪道:“原来如此,听起来却也不难,想必宫中用得也是此法,但不知为何却始
终不及此处这几株桂花繁茂。”
衡玉道:“这差别不过是心思两字而已。草木同人一样都是各有习性,剡溪之
红桂,钟山之月桂,曲阿之山桂,永嘉之紫桂又各不相同,植花之人如若细心揣摩
定会发现此中差异,天长地久知道花的习性,自然可以使花繁叶茂。这几株桂花固
然清雅出尘,但比起五年前已是衰败了好些,那时的桂花足有百株之多,花开时如
喷云蒸霞一般,香飘十里。那时这亭也不叫玉桂亭,如今看来虽是景物仿佛,气象
却是大大不同了。
子嫣听到却是一怔,难道他来过这里不成,霎那间心中如电光一闪,怪不得觉得此
处一景一物依稀见过一般,原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