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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觉来惆怅销魂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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衡玉一直以为他会渐渐忘掉这段往事,就像花会开会谢,月时圆时缺,人生只不过是
飞鸿踏雪,白驹过隙,世事原是大梦一场,梦里梦外又有什么是忘不掉。
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他为此远走,希望能寄情山水,能从新来过。
他虽无意仕途经济之道,但却颇通岐黄之术,或许他可以悬壶济世,消磨一生。
只是他错了,芳草年年惹恨幽,伤春伤别几时休。他踏遍千山万水之后,还是忘不
了前事悠悠。不过是所有的繁华都没有了意义,所有的努力都是无谓,不过是午夜
时只遗他一身清冷。
面前有一点萤火飞舞,阻挡了他的视线,他想伸出手挥走那一点阻隔,但手移了移,
却始终未举起,唇动了动,却不知从何说起,千头万绪,却原来可以是转瞬之间。
“三哥哥”,终于还是她打破了一夜的寂静,她的声音一如记忆中的清越,却是极
轻,听不出其中的情绪。
子嫣终于微笑启唇相称,惊诧退去后是几分欢喜,恍惚和轻轻覆盖上的伤感,一时
间旧事前踪如夜里弥漫的水气在暮色四合的院里静静掩来。
只是他却如何在这里?怔仲之间,他和她短短数句中已是不得不移步错身而过。
承琪歇在园子尽头东边一座院落里,阶上是一溜白玉石雕的栏杆,院中种着一丛丛
五色牡丹,夜色下犹自花团锦簇。那边丫鬟挑开金丝藤红漆竹帘,药气已是扑面而
来。子嫣听到有人轻轻对她说:“王爷半个时辰前方吃了安神止痛的药,刚刚歇了。”
子嫣走到床边,承琪正在沉沉睡着,细细看他,觉得比走前晒黑了些也瘦了些,猛
一见之下竟有几分陌生,一幅被虽盖住了伤口,但看得到唇是触目惊心的惨白,没
有一些血色,想起他前几日命悬一线,心上突然一揪,眼中不觉有几分酸涩。房中
伺候的人不知何时都退下去了,只留一室的烛影。凝目望着他,只觉得心里是这几
个月来从未有的平静。月慢慢升上来,清辉透窗而入,看到一轮皓月,想起不觉又
快是七夕了。一时忆起自己还在金陵时一年七夕,和衡玉用橘皮做灯,里面点上蜡
烛,拿到水上去放,却没想一阵儿风过,掀翻了几盏橘灯,吹灭了几只烛火,仅剩
的一两只却随风在水上漂了很远,她和衡玉坐在塘边贪看那水面几点流光,夜里水风
清月色明,竟未发觉裙角早已被露水打湿。今夜的月竟然和那日依稀仿佛,恍惚间
似乎仍是十三四岁的年纪。
正在静夜中寂然独坐,深思飘渺之际,远远的忽听到好似有人在吹箫, 一阵阵袅袅
从帘间窗隙中飘入。那一缕箫声渐起,箫声中有隐隐的水音的清越,只是幽幽的,
辗转着不肯从耳边离去,却是旧日听惯的<解连环>:
怨怀无托,嗟情人断绝,音信辽邈。
信妙手能解连环,似风散雨收,雾轻云薄。
燕子楼空,暗尘锁一床弦索。
想移根换叶,尽是旧时,手种红药。
汀洲渐生杜若,料舟移岸田,人在天角。
谩记得当日音书,把闲语闲言,待总烧却。
水驿春回,望寄我江南梅萼。
拼今生,对花对酒,为伊泪落。
想必他是在前院的荷塘边吹那一管洞箫,自己家在金陵的旧园子中也有一个荷塘,
水中有一座亭子,塘上横着一架三折的竹桥,芙蓉开时那一种清香拂人襟袖,旁边
是楼锁轻烟,水横斜照。
恍惚中忆起夏日午睡,风将虚掩的门推开,砰的一声将自己从朦腾浅睡中惊醒,看
到纱窗外人影轻动,听到丫鬟说:“三爷请晚些再来,姑娘正在午睡。”话音未落,
已有人一挑帘走了进来,大声说:“都什么时辰了,妹妹怎么还未起来。”这边忙
忙起身,忽听到衡玉望着自己嗤一声笑出声来,以为自己是鬓云蓬乱,急急抿了抿
鬓发,莫愁递过镜来,却原来看<漱玉词>时,手倦抛书,将书作了枕头,半边脸上
压下了一个书印,看起来极是古怪,原是不依衡玉取笑自己的,看到镜中脸上的书
印也是掌不住笑起来。镜中的他在墙上青绿山水间望着自己,旁边是他手书的条幅:
“书长吟罢蝉鸣树,夜深烬落萤入帏”。身后是朱户半开,绿影蔽窗,窗外鸟声细
碎,探入帘内的清风一缕也似夹着浓荫,象夏日饮的竹叶汤舒坦的直凉到心上。
原以为那一瞬会是一世的时光。
衡玉原是看那一池荷花开得正好,立在塘边,水风过处,竟陡觉几分秋意,风中是
细细的幽香,一阵阵,断断续续,一如他因伤心而无法串起的支离破碎的记忆。
他依然有她裙边一只玉蝉。那年秋夕和她在水上放灯,为了怕风吹翻仅剩的两只
橘灯,她解下裙边的佩玉双蝉放在灯内,他手忙脚乱只救起一只,那一只永远沉没
在金陵的荷塘中。她牵着他的衣袖,随着灯在水边疾走,行动间浅绯色的裙袂飞扬,
卷起淡淡荷香,唇边的笑暗淡了让天上流转的星光。
只是今年的花再好,也不会再有旧日荷香。
子嫣的泪不知何时滑落,忽然有人说道:“子嫣,是你吗?”却是床上的承琪醒了。
承琪抬了抬手似乎是想拭去她脸上的泪痕。终于还是无力,举起的手在半路上又落
回身边。
承琪身上伤口虽又开始隐隐作痛,但心中却是这几个月来难得的轻松。这次江淮之
行真是应了所谓“福兮祸之所倚,祸兮福之所伏”之言。查清朱一鹏一案并不复杂,
既然弹劾朱的奏章上说百姓对朱怨声载道,那么最好的方法就是暗访民情。承琪和
手下的几个幕僚以及侍卫隐藏身份,扮成平民去乡间查访。这一查,却发现与朝中
众人所言炯然不同,这边的百姓提起朱一鹏,均是赞不绝口。朱之前的两任河督均
不甚得力,河患不断,此地百姓几十年来为洪水所苦,流离失所,自从朱开始治河
后,筑堤束水,借水攻沙,不但洪灾大大减少,而且自黄入运那一段河道风浪减小
之后,商船往来大幅增加。此外朱一鹏将积水退去后多出的田地交给两岸贫民耕种,
不但增加了赋税,而且流民减少后,当地治安也大大好转。攻击朱一鹏之言看来大
都属凭空捏造。但这淮安附近河堤决口之事却确有其事,但据朱所言,实是有人暗
中在筑堤之时,偷工减料所致。只是除非能证明是故意有人借此构陷朱一鹏,否则
他作为河督监工不力,难逃其咎。
淮安也是清量土地最困难的地方之一,当地豪绅众多,朱一鹏公事公办,要求私占
公田的乡绅清还公田,招致不少怨恨。这两事放到一处想,承琪估计多半朱一鹏所
言非虚,只是苦于没有人证。承琪在当地住下,明察暗访了一阵,不久之后即有人
密函承琪称有人于一年前买通河工,故意在筑堤时动了手脚,以陷害河督。这信中
所认的指使之人是当地一名乡宦,虽非显贵之家,却是三皇子乳母夫家的族弟名叫
王贵。虽说此事却与老三没有直接关联,但承琪知父皇最是痛恨众皇子身边的人仗
势为非作歹,况且此事牵扯水患中死去的几十条性命,若父皇知道此事,轻则申叱,
重则削爵,看来此次淮安之行所获非浅。只是朝中功击朱一鹏的多为大学士李舜之
的党羽,这些人里面固然有几位是收了本乡乡绅的好处,但其余的只怕是为了攻击
排挤对方。只因朱一鹏是于世鼎一力保荐的人选,并且屯田之事由户部总管,而户
部尚书是于的亲信。
承琪暗想,父皇年纪大了,却一味仁慈起来,朝中李舜之与于世鼎两派为一己之利
互相攻击,借此事整顿一下朝纲也是好事,只是这件案水落石出后,李舜之虽可能
会失去父皇的信任,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李在朝中经营多年,其势力不会在一两
日之间退去。现在他正是用人之际,朝中这两大派别哪个都不能得罪,这实在是个
烫手山芋。
承琪差清此事之后,带着人证,一行人离开淮安回京,一路上为了便于行事,隐了
皇子身份,只让众人呼他为五爷。将至定州府时突然在林中有几只冷箭射出来,承
琪一时没有防备,后背已是中了一箭,一时痛彻心肺,仍忍痛指挥手下抓住刺客。
众人拥着承琪急急找到一家客栈,箭虽未射中要害,但却入肉颇深,因担心箭头淬
了毒,咬牙让人拔出,一痛之下晕了过去。醒来时,旁边有一位陌生人正帮他止血,
身上的青衣沾了斑斑的血迹,承琪想起当时的凶险,这才阵阵心惊起来。那人又要
来纸笔写了一幅方子。他离去后,身边的侍卫说只知此人姓付,王爷血流不止,附
近又找不到大夫,众人惊恐喧哗起来,为此人所见,自称略通医术可以替瞧瞧王爷。
这边药还未找齐,承琪晚上却高烧起来,承琪的侍卫深夜又找了这位付公子来。第
二日承琪稍觉得好了一些,决定启程去定州,承琪的侍卫这里奉上十两黄金,要这
位付公子跟了承琪去,路上也好有个照应。这位公子却推辞不受,口称尚有他事在
身不能随行。那侍卫一时有几分着脑,不免言语间带出了些怒气,承琪看到赶紧喝
止。他虽是箭伤在身精神不济,但也早看出此人言谈举止自有一种从容气度,一
袭布衣难掩其风神俊秀,暗想此人必有些来历,若自己开口恳请他随行,这位付公子
还是婉言谢绝,实在无法,也只好强行带了他走,到了定州再谢罪不迟。正思忖之间
这边侍卫奉上他随身的匕首,承琪接过佩在腰间,却见那付公子的眼光触到匕首时,
似是身形一滞,半晌才抬眼望向他,欠身微微一揖道:“不知是王爷,怠慢之处还请
见谅。”
此时轮到承琪有几分诧异起来,众侍卫在人前并不以王爷相称,他又如何得知?
他似是看出了承琪的疑虑,开口道:“王爷的匕首原是先父献给圣上的,先
父在世时曾提及圣上将此匕首赐予王爷,并曾言王爷天表魁伟,举止端凝,今日一
见果真不虚。”
这后面几句若是别人讲来,脸上必是十分的恭顺奉承之意,在那付公子的口中却是十
分的清淡从容,他眼光早已离开了那匕首,越过众人望向远处初起的朝阳,面色依然
如古井之水,波澜不惊,在清晨透明的阳光中隐隐似有几分难言的寥落。
承琪此时也想起与他父亲原是江苏布政使,听说此人能诗爱酒,任性豪侠,却不是作
官的材料,终因任上亏空太多而罢官,想来他此时定是睹物思人,心下戚然。
承琪一行到了定州,手下已通知了当地知府,将一干人犯交与知府。这行刺之人承
琪早已审问过,却没想是那王贵因害怕此事败露,不知从那里探得了承琪的行程,
雇人想刺杀那人证,没想到那所雇的强人,一连几日都没等到那证人独身一人的机
会,担心到了定州只怕是再无机会,不得不挺而走险在丛林中埋伏,决心将众人稀
里糊涂一并射杀。这王贵买凶时,原没有告诉说五皇子在这一行人里,这匪人尚不
知已捅下了天大的漏子。
承琪早已想好这刺杀之事最好是交与定州知府审理,这样顺藤摸瓜牵出老三也无须
由他出头作恶人,而且听闻定州知府此人尚算是清正,这刺杀案连着毁坏河堤一事,
若定州知府在此事上替河督申冤,也可分些李舜之等人对他的怨气。
承琪将所有事宜交与定州知府之后,又告诉知府要在此地将养两日才能入京。当地
的通判与承琪原有来往,一力安排了到当地一个乡绅吴义德家养伤。听说这吴家的
园子是故去的原籍此地的一等公元定业所有,元因废太子幽王坏了事,死于狱中,
这园子辗转落入吴义德之手。
承琪在来定州的路上已收到京城的密报,此时自然不急于回京。子嫣也随之在此地住
了下来。不过三两日,从莫愁那里已听说了不少吴家的佚闻趣事。
这位吴义德的出身原甚为普通,但他自幼颇有生意头脑,善于经营,往来贩卖南北
货物发财之后,在定州广置田地,又捐了一个从七品的禁尉,着力和当地的官宦来
往起来。一日不知在何地购得为一石,坚称是当日东坡被贬定州曾赏玩过的“雪浪
石”,得此石后,将自家的园子也改名为“雪浪园”,又学东坡用汉白玉石琢成芙
蓉盆将石放入盆中,置于在园中,更索性连自己的书房也叫了“雪浪斋”,找人写
了大大的一个匾挂在门上,虽然一年只怕也不会去这书房一 次。
一日子嫣想到要问吴夫人此处哪里寻得到上好的人参,一路穿花度柳向前院走来,
路过水上一处亭阁时,忽听到亭里有人说道:“别看娉婷那丫头平日里清高,原来
见了王爷也不是一样立时放下身架,只是一心想着要离了这里攀高枝了。”
另一人道:“我瞧这事只怕多半是老爷的主意,娉婷说来也是可怜,只是性子孤僻
了些。”
说道这里突然顿住了,只怕是听到了子嫣等人的脚步声,\\\"吱\\\"的一声雕镂的隔子窗已
是打开。
这片言只字却让子嫣心神不宁起来。这娉婷究竟是何人?不知她和承琪又有什么关
联。既和承琪有关联,为何在这里这几日,既不见此人,这吴家的家眷和下人在她
面前也决口不提此人,但这些闲言闲语却又从何而来。莫愁似乎在想方设法从吴家
的下人那里套出消息来。子嫣让她不要多事,莫愁却叹气说若是真的,姑娘又焉能
置身事外。子嫣暗想如是真的,承琪若有心自然会告诉她,只是告诉她,也不会由
她作主,不过是徒增烦恼;若无心,子嫣只是不愿再想下去。娉婷,娉婷,流年娉婷,
流年冲刷过去后,剩下的会不会就是她不得不面对的真相。只是这真相来得何其速矣!
子嫣没想到几日后却真见到了娉婷,而且还是她立于门外偷眼瞧见,虽然她决非有
意偷觑。她却万万没想到会是这样的一个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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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几段,小修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