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酒楼风会 ...

  •   宫角羽漫步走在京都街心。早起的趁着巡街的军士未到,匆匆地摆开阵势;西域的胡人也在骆驼旁抖开洋布。三五成群的幼童打着哈欠上学堂,还顺道到川中蒙白巾的汉子所开的汤铺,掏几个铜钱美滋滋地端起大碗加辣点红的白鱼汤。宫角羽在岔口处站立仰望,看见了远处皇宫玄武岩的城墙。那巍峨的姿容伟岸宏丽而又端凝厚重,在微妙发白的天空底下,褴褛地熄灭着衰老的光与火的锋芒。
      昨夜的梦魇毫无预兆地撞进视线,他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姬弘睿就那样默默地坐在窗前,凝神地望着远天的月亮,右手支腮,垂下大波浪的袖子。而身着紫袍的自己就在苍白而冰冷的轻烟里,在幢幢的灯影下,与那晾满案的月光一起匍匐在齎王幻隐幻灭的影子下。谁知他突然扭头扑来,竖着眉,睁圆了双眼瞪向自己…自己无力地挣扎,可他一点一点地覆上来,指尖掐紧自己的脖,毛骨悚然地吼叫起来……
      明显地察觉到宫角羽的战栗,紧跟身后的阮锦润不由地懊悔道:“你身子才好,真不该叫你出来。”
      宫角羽捏紧僵硬的指节,转头笑道:“老在家呆着也不是办法,出来走走倒也散了心。”
      “我是见你进宫之后心绪不宁,才撺掇你出门的……”伸手系紧宫角羽的披风,阮锦润不安地看着他发白的脸,“我们且回去吧。”
      宫角羽也不语,任锦润拉了要往回走。一剽行大汉就在这时毫无征兆的挺身拦路,而他身后的一群平民打扮的汉子也配合默契地将两人四下围住。阮锦润目光左右扫了一下,右手暗暗地抵在腰间的剑鞘上,“诸位有何贵干?”那剽行的大汉施了礼,冷冷地说:“主人请两位一聚。”阮锦润笑道:“诸位这样的阵势怕不是‘请’吧。且不说我二人不知道贵主人是谁,即使知道了,我二人也不是随便招之即来的人。”那剽行大汉眉头一皱,“我不和你诌文,你跟我去就是了。”阮锦润见众汉欲上前,忙护宫角羽在身后,“莫非诸位还要京畿之地作歹?”
      “不敢,不敢”另一声音响起,却是一矮小的胖子挤开一汉子钻到了前面,“二位,在下前方飘香酒楼的东家。适才楼里两位贵宾见了二位,吩咐小的来请。这些是那贵宾的下属,有失礼的地方还请见晾。”“你怎么现在才来”那剽行大汉一个巴掌拍得胖子肩软。那胖子砸砸嘴,心里骂道:老子又没你们脚程快…没瞧见我喘成这样了么…
      宫角羽早从众汉训练有素的动作和随身携带的军用大刀中猜出了端倪,此刻他捏一捏阮锦润的手,平静地说:“劳烦带路了。”
      胖子耳尖,转头笑道:“请了。”
      一行人入了一酒楼,胖子赔笑退下了;剽行汉子又带着宫阮二人取道小径,绕过花庭上了二楼临街的雅致阁子。宫角羽早已猜出是何人请自己前来,一路见花庭里软红稚绿,煞是妩媚,便也心平气和;倒是阮锦润见庭内暗岗密布,如临大敌似的绷紧了神经。待二人推门而入,阮锦润见阁内赫然坐的是凉王和武相,不由大皱眉头;而宫角羽带着一副默然的神情,也不等别人请,自个就找了个椅坐。
      白子玉抬眼向文相望去,宫角羽今日系了件白狐的披风,优雅的气韵仿佛出尘的仙子;而他身后的男子英气勃勃,在竟显女子娇柔的三人中,更突兀阳刚的气质。
      “文相气定神闲,怕是早就猜出是我二人吧。”白子玉笑道。
      “京城也只有武相手下有军士。”宫角羽淡淡地答,目光却望向窗外——从这个房间刚好可以看见他和锦润来时的街道。
      凉王自从看见宫角羽出现在街上,便觉的一股闷气在胸腔里乱窜,当下他哼道:“文相不在宫里管教我那好皇弟,怎倒有闲心在市集街巷闲逛?”
      宫角羽仍带着浅笑。“让凉王笑话了。我也和两位一样,忙里偷闲。”
      白子玉打哈哈道:“我们怎能和文相比?文相可是贵人事忙,不比我们闲人在此听曲消遣。”
      “白大人与角羽都乃朝中辅相,又何必自谦?”宫角羽说完,但见白子玉嘴角扬起一抹苦涩的笑,忙转问道:“不知白大人听的是什么曲子?角羽是否有幸共赏?”白子玉无声地笑,双手一拍,应声走入一位身姿曼妙的女子。那女戏子绿衣长裙,其声音更是动耳摇心,婉妙无比,且听唱道:
      [正宫] 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
      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收尾] 四国山色中,一鞭残照里。
      遍人间烦恼填胸臆,量这些大小车儿如何载得起?
      白子玉望着一脸恍惚的文相,笑道:“宫大人,此曲怎样?”
      宫角羽收尽表情,避开白子玉投来的意味深长眼神,“有意境而已。”
      姬乾冷笑两声,“文相一言以蔽之,敢问何为有意境?”
      “曲同诗词歌赋一样,都是物象二者的交融。或情随境生,或移情入境,或体贴物情,物我情融。这首曲子,写情则沁人心脾,写景则在人耳目,述事则如其口出,乃是一有意境的佳作。”宫角羽埋下头,径直从左手边的案上取一盏茶。
      白子玉眉头稍扬,饶有兴趣地问道:“想来‘倾耳无希声,在目皓已洁。’,‘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都是一种意境?”
      “白大人所提,都暗含悲壮的色彩。但较之‘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少了很多活泼;同‘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多了些许实在,而与‘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相比,又更缺了清寂”。宫角羽道。
      “诚然。”白子玉点点头,“照大人所说,意境亦偏于写实。如‘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但论其深远,我倒觉得‘狂风吹我心,西挂咸阳树’‘小楼一夜听春雨,明朝深巷买杏花。’更令人回味。”
      凉王瞪一眼白子玉,拉着脸对着宫角羽:“古人云:文须字字作,亦要字字读,咀嚼有余味,百过良未足。请问大人,方才子玉所谓‘味’要何解啊?”白子玉转过脸去,装作没有听见那语气酸溜溜的话。
      宫角羽苦笑一下,他还尚不知武相请自己来有什么意图,却搅进某人的醋坛了。朝中关于两人的“美谈”果然非虚,先前在朝堂中见武相隐而不露还有些怀疑,可现在…眼角瞟一下阮锦润,见他也面色古怪地盯着凉王和白子玉,不禁有些惋惜。“想王之涣的《登鹳雀楼》一开头说‘白日依山尽’,虽然写的是夕阳,但因用了‘白日’两字,便给人以辉煌灿烂的感觉。《论语•雍也》说:‘伯牛有疾,子问之,自牖执其手,曰:亡之,命矣夫!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斯人斯疾’重复一个‘斯’字,孔子那种爱惜悲痛的心情便跃然于纸上。这些隐藏在言语深层的情韵附着色彩,要反复的玩味,才能逐渐体会。鉴赏要从字词入手,但不要被言语所局限,应该从言内到言外,品尝那些言外的滋味。角羽不才,仅仅理解了肤浅…”
      凉王先还不着意,但听着听着竟觉这话乃是说出了自己心中想法,而且条理清晰,不知比只有模糊概念的自己强多少。他双眼放出光彩,不自禁地赞道:“妙解!”
      哪知宫白二人射来惊诧的目光,凉王只能压制住满脸的兴奋,用平平的声音继续说:“《世说新语》有云:‘支道林初从东出,住动寺。王长史宿构精理,并撰其才藻,往与支语,不大当对。王叙致作数百语,自谓是名理奇藻,支徐徐谓曰:身与君别多年,君义言了不长进。’这名培言谈举止不但生动有趣,而‘了不长进’四字更是传神。特别是那个‘了’字,耐人寻味。想来这就是宫大人所说的‘味’了。”
      宫角羽颔首道:“对极。”
      白子玉笑一笑,幽邃的眼睛直望向文相:“不知宫大人认为怎样的意境和滋味,才是最好?”
      宫角一愣,随即对子玉展了展笑。他那一汪春水弥漫的眼中突地迷茫起来,像极了被风吹得丝丝缕缕的湖面。“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白姬二人既然都低头复咏:“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一时,房中寂然无声。
      良久,凉王收敛起脸上一恍而过的失落,大笑起来,“好个不合俗的文相!”
      白子玉则不动声色地叹道:“大人既然钟情于恬淡闲适的生活,又何必混迹于这功名利禄场里?”
      宫角羽手一抖,险些摔了茶盏。他迎上白子玉清冷的眸子,沉声良久。这个人不简单啊…宫角羽瞟着白子玉意味深长的目光,竟有种被看透的惶恐。
      酒搂老板正在柜旁理账,忽地见两人急步走来。其中较高那位男子扫一眼大堂众人,压低声音问:“你且看见一俊俏书生和他身旁的执剑男子没?”小胖子周昌顺心中一跳,他当然见过这二人,那书生清冷的气质真可让人过目不忘…
      “这个…来往的人多…让我好好想一想…”周昌顺打起哈哈来。他可是瞧见了来人衣上大书的“宫”家印鉴,可那两位贵客也不像好惹的主。
      另一人见他脸色微变,猛地一拍柜台,放声喝道:“快快说!瞧你这贼眉鼠眼的样!倘若知情不报…哼!”周昌顺吓得脸色发青,宫家可不能惹,别个位高权重,一巴掌就能拍死自己。“他们在…”
      “什么人这么吵!”旁边走来剽形汉子,他瞪一眼高个子二人。周昌顺像见了救星,赶忙冲到汉子身旁,“这两位要见贵主人的客人。”
      宫家二人耳力极好,听得周昌顺所言,脸上俱露出欢喜。“快带我们去见大人。”高个子一个箭步拉过周,就要往楼上走。谁知前方突地横出一只手来,高个子大为恼火,却是那汉子冷冷地说:“你们不能去。”
      “妈的,你是什么!居然赶拦老子。坏了事有你好果子吃。”
      汉子闻言冷笑一声,“好啊,你就去啊。宫大人可是和武相、凉王在一起。”高个子听到前一句时还以为汉子服软,就要得意洋洋上楼;结果冷不防听了下文,愣是吓得不敢再动。
      宫大人?宫角羽?周昌顺头一晕,就要昏过去。天啊…还有武相?凉王?
      “文相爷…”周昌顺那个苦恼啊,瞧着屋内这沉闷的氛围就知道自己来得太不是时候,可既然来了总得把话说完啊。“您府上差人来了……”周昌顺那个冷汗直流啊,他可以清楚地感受到自己说这话时,有一灼烈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扫来扫去…可这哪能怨他啊,宫家的二人不敢来,汉子又不愿来。只好自己这个倒霉蛋来了。二相一王啊!这朝廷重臣和皇家贵胄怎么就偏偏挤到自己这座小庙来了?飘香酒搂可容不下这么大三位菩萨啊。自己原以为三位最多是大大小小的官员,结果……快走吧,快走吧,都走了才好。
      宫角羽舒一口气,这周昌顺来的可真是时候。“对不住二位了,角羽就此告辞。”文相微微作揖,转身快步出了门。
      白子玉听着越来越远的脚步声,心底忽地涌起寂寥的情绪: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山丘。误落尘网中,一去二十年。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方宅十余亩,草屋□□间。榆柳阴后檐,桃李罗堂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久在樊笼里,何时返自然?”
      宫角羽站在酒搂外,侧耳听着白子玉有意无意大声咏叹的古诗叹了口气。“锦润,你如何看此人。”
      阮锦润沉声片刻,“深不可测。”宫角羽苦笑了一下,“他很像…姬弘睿,在他面前我感觉所有思想都被窃窥了似的。”
      “怎么会?”阮锦润愣住了。“怎么不会?”宫角羽反问一句,望着宫家二人驱来的马车,“皇上的死和他有关。”
      阮锦润差点惊叫起来,“皇上不是病死的?”“病死?见他最后一面的可是我,那个样子怎会是生病?是中毒啊…”无奈地笑笑,宫角羽踩着脚凳登上马车。阮锦润瞧着他宛若弱柳扶风的身资轻摆,不由的唤了声,“小羽。”宫角羽一愣,旋即转过头来,“怎么了?”阮锦润淡淡的摇头,虽然和他一起长大,但却从来不曾了解他究竟在想什么。有时他也会偷偷羡慕那个四十来岁的皇上,至少…他是晓得宫角羽在想什么吧。两人坐上马车回府,待近到宅门处,管事的张妈就连忙迎上来。“少爷,邹国老等了很久了。”宫角羽点着头就要往内赶,张妈颠着脚追在后面,“哎呀,我的小祖宗。快把手炉捧上。”
      宫角羽只得停下,乖乖地从乳母手中接过手炉。张妈摸摸他的手,嗔怪起来,“小羽的手怎么这么凉啊。该打死的阮家小子,竟鼓动你往外跑。你的身子不好,要是着了凉可不好…这披风也忒薄了,怎么说也该带上那件大裘。”
      阮锦润呵呵两声赶忙闪开,哪知张妈竟放开宫角羽转来捏他的耳朵,“好啊,阮家小子,看你出什么瞎主意。”
      阮锦润也赶忙讨饶,“张妈,这…大家都看着你…忒不好意思吧。”
      张妈啐一口,“你小子也知道害羞了,也不瞧瞧是谁五六岁的时候光着屁股满院跑。”阮锦润哭笑不得,且见众家丁、丫鬟都捂着嘴贼笑。就连宫角羽也哈哈几声,撒丫子跑开了。
      邹介受背手立与陶然亭里,身旁石案上酒壶飘着沁人的香。远远地响起一阵笑声,邹介受举目望去,见宫角羽满脸笑容的走了过来。国老的脸上袒露出一份无可奈何,他对走来文相叫道:“‘更待菊花家酿熟,与君一醉一陶然’世侄,你的亭子名字取的妙啊。”

      [正宫] 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
      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收尾] 四国山色中,一鞭残照里。
      遍人间烦恼填胸臆,量这些大小车儿如何载得起?
      选自《西厢记》,两句分别为《送别》一节的开头和结尾,中间有删简。
      倾耳无希声,在目皓已洁。选自陶渊明《癸卯岁十二月中作与从弟敬远》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选自王维《使至塞上》
      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选自王维《汉江临眺》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选自冯延巳《谒金门》
      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选自秦观《满庭芳》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选自欧阳修《生查子元夕》
      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选自杜甫《后出塞》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选自杜甫《登高》
      狂风吹我心,西挂咸阳树。选自李白《金乡送韦八之西京》
      小楼一夜听春雨,明朝深巷买杏花。选自陆游《临安春雨初霁》
      文须字字作,亦要字字读,咀嚼有余味,百过良未足。选自金代文学家元好的《与张中杰郎中论文诗》
      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选自《论语先进》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