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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俏丽雅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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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快亮了,残留的银河星光渐渐消隐下去,她坐在轩窗前,斜长的影子印射在云母做的屏风上。阮锦润舒一口气,上前挽住她如墨云般的长发。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鳃雪。晚起化娥眉,弄状梳洗急。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不知怎的,男子想起这首词。佳人在前,还有什么事比得过这金般珍贵的片刻相处?
宫角羽笑着从铜镜里注视男子的动作,他极其小心,绺绺发丝错杂地盘绕。她道:“我这地道的女子还没有你的手巧。”
阮锦润自嘲地笑笑,“熟能生巧。”
她也不说话了,只静静地坐着不动。待他梳好男式的发髻,别了一支致的簪子,就递上黛色的眉笔。他也谙熟地接了,捧起她的侧脸描眉,两人一举一动如长年相处默契的恩爱夫妻。宫角羽的眉淡又细,但男子的眉是浓而黑的,他斟酌着手上的力度,微微将女子的眉描长描黑。宫角羽仰着头盯住他——他的表情是仔细的,带有点点满足的幸福;他的脸浅浅的红,大概是自己的气息喷在他脖颈的关系,他的身体僵硬着、发烫着;他的眸子琉璃般明净,映出女子一张探究的脸。
“好了,不要乱看,等会画丑了。”他实在忍不住开口,她的眼神是一汪寂寞勾人的海洋,自己的身心都快被这眼波囚禁了。
她调皮的一笑,若水的眼波泛滥得一发不可收拾。他一走神,眉笔一下划到她的颊上,他窘得脸更发红,但她却恶意地笑起来,活像偷了腥的猫。
“你们这小夫妻俩就别闹了,邹国老一大早就来窜门了。”张妈端着盆洗脸水,大喇喇地开门进来。
“张妈,你乱说什么呢。”宫角羽微微蹙眉,自己仅当锦润是哥哥,哥哥而已。
大概猜到她在想什么,男子免不了满目寂寥。要是一般女子,这会定是满脸羞红吧。阮锦润瞧着平静的宫角羽,为她的与众不同万般无奈。
“好好,张妈不乱讲了。”又瞅一眼宫角羽,张妈实在忍不住叫起来,“这弄的什么啊,还是我来吧,笨手笨脚的男人一边歇着吧。”
阮锦润被张妈说的耳根都烫了,他冲宫角羽抛个“都是你惹的祸”的埋怨眼神,不甘地走了出去。
宫角羽笑得咯咯直想,心情一副大好。张妈勉强让她坐定,伸手从下妆箧里取了一盒白色的脂粉涂在宫角羽脸上。宫角羽也静下心来易装,指腹将脂粉涂匀,又在眼与眉之间、眼与颊之间,唇与颚之间多加了些剂量。张妈这时已插不上手,便从室内栽养的水仙上取几茎段浸在水里,又倒些用丁香、芙蓉、玉兰精制的膏粉在内。方收拾妥当,宫角羽便取了毛刷蘸了这乳白的汁水,小心地涂搽在脸上。过了半盏茶的功夫,就见宫角羽脸上似蒙了层玉脂,眉目也有了变化。
张妈仔细瞧着,觉着有七分似先前模样,即是如此也有藏不住妩媚。
“只能做到这地步了。”将脸凑近了铜镜,宫角羽叹了口气。当初师父为自己这张脸,也不知花了多少心血。好容易才研制出这名白香的脂粉,算算时日,居然也有六年之久。说来这白香也算是异物了,光制作所耗的药材,就单单不是一张纸可以写的完的……幸好,宫家能得来其中贡药级的材料,只要不沾大量水,这易容还算百无一失。
“张六,你上哪去?”阮锦润一眼就瞧出来从大堂溜出来的人影是张妈的远亲,张六。这十八的小子除了爱偷些小懒,平日里还是机灵得招人爱,这会大概又想开溜了。
“阮公子。”张六虽不知道眼前这英俊不凡的男子究竟和宫家有何关系,但见宫氏掌家也对他言听计从,便乖巧地随众人唤他公子。“你就让小六离大堂远一点吧。”
阮锦润见他一副可怜的模样,不由大怪,“你这是怎么了。”说话间朝他靠近,顺便往大堂里瞅了瞅,顿时脸色灰败下来。
“公子,你明白小六的苦衷了吧。我还想活命,你就让我走吧。”张六说着说着,语气里竟带了丝哭腔。
“什么人在那嘀咕,给本小姐出来。”大堂里朝出一高亢的女声,阮锦润一震,再回头,张六已跑的没有人影了。
纵使心中一百个不情愿,阮锦润也只好慢慢迈进大堂。谁知人才站定,一个红色的身影就扑上来,阮锦润居然吓得动也动不了了。
“阮锦润,这次你跑不了了。我才学了一套拳法,快跟我比划比划。”
宫角羽来到大堂时,正见一身红艳似火的邹雅笈死拽着人偶般的阮锦润咆哮着。“妈呀,这小妖精来了。”张妈低声叫一句,赶忙转身离开。宫角羽哭笑不得,赶忙作势咳嗽了几声。本来正叫嚣着的少女即可就委顿了气焰,黛眉微蹙,重新恢复胆怯的小女孩模样。阮锦润见她变脸比变天还快,隐隐地哆嗦了一阵。宫角羽笑起来,她还是那娇俏晶莹的可人儿,依然是出水芙蓉般的眉目。只不过比初时瘦了些,一头乌黑的长发也一改往日风格,精致的挽在脑后,插着串珠花。丝绸的衣衫束紧柳腰,大朵大朵鲜红牡丹刺绣在胸前,长长的鱼尾襟摆摇曳出豆蔻风情。宫角羽靠过去,少女本是低了头的,注意到他的动作,抬起头来。他一下就撞进那对似水秋瞳中,盈盈波光,美丽得不可方物,像幽静的潭。
宫角羽一愣神,久久地定在那儿。终于,那汪幽潭起了变化,泛了波澜,像是受了惊扰,一阵阵拍岸而来。“不要!不要这样看我!”她叫。宫角羽一时不知所措,就要上前拉她。哪知,他每前进一步,她便后退一步,潭水像是受到什么搅动,充满了莫名的色彩。
“啊——”少女突然尖叫起来,那双白玉柔荑样的手一下子覆上了面,将那对碧潭盖住。可是,宫角羽看见,无数潭水依然从指缝间奔涌而出,顷刻间,便是满面。“不要啊,不要用那么柔情的眼光看我——为什么啊,爷爷明明说我有你漂亮啊。”
本是一头雾水的众人,都把目光投向了坐在大堂上的国老。邹介受干笑一下,“雅笈,不要胡闹了。”
“什么嘛,一个男人长那么漂亮干嘛。”邹雅笈嘟着小嘴,愤愤地甩着胳膊。宫角羽苦笑一下,别过脸去。阮锦润哼一声,扭过她的胳膊,“你最好不要胡闹了。”
邹雅笈无所谓地大笑,抡着拳头打向阮锦润。阮锦润偏头躲过,横抓起她往上抛,少女吓得手足乱舞,“宫角羽,你还不帮我!”
“怎么这么无礼,角羽长你,应该叫哥哥。”邹介受气得吹胡子瞪眼。
“不碍事。锦润,不要吓到她。”宫角羽赶忙拉一拉怒气上涌的阮锦润。男子深吸一口气,只得悻悻放她落地。哪知邹雅笈人还未站稳,又扑将上来,“阮锦润,你这懦夫!”阮锦润作势又拿她,她赶忙改口,“阮锦润,你欺负弱质女流。”闻言,阮锦润透着寒气的笑容,在他微翘的嘴角显现。邹雅笈立刻收起满脸灿烂的笑,代之一种我见犹怜的动人,“角羽哥哥。”幽潭的雾气又开始弥漫,闪闪的泪光中尽是楚楚动人。
阮锦润打了个冷战,森冷着表情如鬼魅般低低说出诅咒。那“乞怜”的语音怦然有声地打击着他的神经,顿时满腔怒火中天而起,几乎就要冲过去楸起她大喊。可她安静地站在宫角羽身边,白玉般的脸庞满是强作镇定的倔强,怒吼在冲出嘴边时也化做了无奈的叹息。
“呵呵,角羽啊。这丫头听说你受了伤,非要来看看……所以我就带她来了。”国老睁大眼睛无奈地望向宫角羽,似用眼神在说:我也没办法啊,她自己要跟来。
“呵呵,雅笈啊,你不是随你母亲偏居东南了么,怎么又回来了?”宫角羽问道。
“我想你了啊。你难道不想雅笈?”她用温婉的语调说出来,很像被弃女子对无情郎的指控。宫角羽的笑容凝在脸上,如一层干黏的面皮。
“世侄啊,我把我家雅笈许你如何?”邹介受偏偏在这时不紧不慢地问。
“啊?”宫角羽只觉被巨浪冲地支离破碎。字字句句敲在心上,身后的阮锦润赶忙拉了把宫角羽颤抖得站不住的身体。
“不要!不要!谁要嫁给他……这呆子害了长宁姐姐,我不要嫁他。”还未等宫角羽开口拒绝,邹雅笈已先叫起来。
感觉宫角羽颤了下,阮锦润瞪邹雅笈一眼,生生咽下已到嘴边的无数责怪,转而半低下头,担忧地伸手想抚平宫角羽紧皱的眉头。
气氛有些窒闷,低沉的气息四处流动,众人都有点不自在了。
邹介受别扭地扭扭腰,在僵硬的座椅上换了个惬意的姿势,才缓缓说:“雅笈,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至于你们俩的婚事…虽有些突然,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
“不要听。”邹雅笈急跳起来,双手捂了耳郭跑上前。“爷爷,你怎么舍的啊。雅笈嫁了人 ,就没人替爷爷偷酒来喝了。”
国老面色一哂,但还是坚持,“别不高兴,角羽这般好孙婿打着灯笼都难找。”
“世伯,既然雅笈不乐意,这事还是放着吧。”好容易才把惊慌隐藏起来,宫角羽紧握阮锦润汗湿的手掌。
“若没遇到刺杀一事,我还会把你逼得这般紧。”邹介受停下来,一对鹰眼中射出厉色,“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为免夜长梦多,还是早把你的事办了,雅笈虽任性点,但本性纯良,会是个好妻子的。”
“不嫁,不嫁!”粉拳连连砸向国老,邹雅笈涨红着脸耍起诨,“好啊,你们就欺负我吧。”一下子站直了身,邹雅笈从腰带里摸出一瓷药瓶,噗一是声拔开木塞,对准邹介受丢去。
“蜘蛛——”一拇指大小的花蜘蛛一下子落在三朝元老的身上。他骇得咚地摔下座椅,想要伸手打掉,又畏惧地缩起来手来,动作滑稽,威严全无。
宫角羽也顾不上追回飞跑出去的邹雅笈,出声大喊,“世伯莫要乱动,这只花啻比上次的柳夭蛇还毒。”
“烦死了,烦死了。”冲出大堂的邹雅笈一边怪叫着,一边折磨着花园里千两一株白玉兰。她正折下一大枝枝干,忽见一模样俊逸的少年在不远处探头探脑,顿时来了兴致,“张六,你是张六吧,快来陪本小姐……别跑,嘿,张六你别跑。”哪知不叫倒好,越叫那少年便越跑得快。
邹雅笈登时上了火气,本小姐又不是什么鬼魅,你跑什么。“给我站住,给本小姐站住。”
张六见邹雅笈盯上自己,躲还来不及,又怎会乖乖地听她的话?“要是被这疯女人抓住了玩,死了连骨头都不剩。叫吧,叫吧,我全当没听见。”嘴里嘀嘀咕咕,张六脚下似生了风,“我哪去不好,怎么就躲到花园里了,这邹大小姐哪去不好,怎么也就来了花园。”
“不准跑!”娇斥从身后传来,张六只觉白天打了霹雳——她怎么追来了!
两人一前一后飞跑,直接从花园追闹到前门正院。四下里碰到二人的丫鬟、侍卫一见后者是大名鼎鼎的邹雅笈小姐,纷纷作鸟兽散。张六没人搭救,哪是练过些拳脚的邹雅笈的对手,不一会就累得气喘吁吁,当下就被赶上了。
自求多福吧。暗地里看戏的宫府诸位全在心底替张六祈了愿。
“张六!”脸色颇有些艳红的邹雅笈掐住少年的脖子,将他像草芥般摇晃。“邹小姐……你饶了我吧。”快喘不过气来的张六翻起了鱼眼。
邹雅笈白色的肌肤上因气血上涌而开出了片片红色,若染了夕阳一般。大大睁开的晶亮的瞳,微微散乱的黑色发丝,足以映照她美貌的上好刺绣,她整个人都给人瓷娃娃般的精致可人。但再瞧她手中大吐着舌头,翻着白眼的少年,怎么也不会让人联想到可爱。
“本小姐又不是瘟疫,你跑什么?本小姐在叫你呢,你跑什么?”狠狠地给少年脸上留下五条指痕,又不满足地补他几脚。邹雅笈干脆把张六拖到堆扫在一旁的雪堆上,塞几大捧雪块到他棉衣内。
“啊——冷!”尖叫一声,张六就反手去抓衣领,结果邹雅笈直接将领口拽死了。张六冷得牙齿打颤,冰雪如膏药一样紧贴皮肤,怎么挣扎也无济于事。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寒毛也冻得直立不下,张六直想一口朝邹雅笈咬去,但又怕伤了这金贵的小姐,就只好疯狗似的哭闹。
“冷啊——小姐饶了我吧——啊!”一下将张六的口鼻塞满雪,邹雅笈顿觉心情大好。可就在她方找了乐趣时,就听耳边传来一声音。
“这位小姐,你这样会伤了他的!”
什么人敢管本小姐的事?愤愤地甩过头,只见一灰衣小衫的少年站在那儿。他站在树下,树影晃动在他脸上,分割成明暗交替的几块,奇异地带着虚幻的感觉,像不真实的存在。
“不要你管!”邹雅笈趾高气扬地朝他迈一步。那少年的一惊,赶忙退一步。邹雅笈似猛兽追捕弱小的猎物,又故意地欺身上前。少年背对树木,退无可退,有点瑟缩地抖了抖。“你这人真有趣,明明怕得不行,还非要帮别人出头。”少年微微酡红的颜面显得十分纯净,令人爱慕不已。“谁说我怕?我……你…欺负那小兄弟就不对,我当然该管。”
“我…我…你……你。你舌头都绞起来了。”邹雅笈放肆地笑,两个酒窝欢快地蹦了出来。那笑容如灿烈的迎春花,耀得少年心神动荡。“女孩子家…怎么这么放肆。”少年颇为困窘,但仍牛倔地顶了邹雅笈一句。
“女孩子又怎么了?少瞧不起人。你不准我笑我偏笑,你不准我打他我偏欺负他。”说完,还示威性地朝在地上翻滚的张六踩了一脚。
“太可恶了。”少年见张六眦着嘴号哭,也不知哪来的勇气,竟一把将邹雅笈推翻在地。邹雅笈平日里倍受众人宠爱,连巴掌都没挨过一两下,这不知哪里跳出来的少年,不光说自己可恶,还将她摔得屁股疼…“呜——”她就这样抽搭起来。
少年也不理她,更干脆地转身拉起张六。张六见邹雅笈哭状,脸色变了变,“这下糟了,把邹国老的小祖宗给得罪了。”少年闻言呆了呆,轻蔑地望了眼邹雅笈,“哦,这就是刁蛮任性出了名的邹家小姐。”
邹雅笈抹了把泪,瞪一眼少年:“谁说我刁蛮!”
“谁都知道邹家邹雅笈刁钻蛮横,就你被人宠着,不知外人怎么骂你呢。”少年淡淡地说,越发显得儒雅。
“你胡说。”邹雅笈被他轻蔑的眼神盯地发慌,随手抓一捧雪丢过去。少年任她丢来也不躲,“除开你邹家小姐的身份,还有谁会容忍你。”
他们二人俯仰相望,邹雅笈沉默一阵,突地站起来,“不要你教训我。你以为你是谁!”
少年气得发抖,“我谁也不是!但我就是要说,你刁蛮!你不刁蛮,干什么大冬天往别人衣里塞雪。”
“我乐意,我喜欢,我高兴。”邹雅笈也一声比一声地大叫。
“雅笈,不要闹了!”一声呵斥传来,却是姗姗来迟的文相宫角羽。听到他的声音,邹雅笈出奇地闭了嘴,乖乖地缩了缩脖子,很可怜的样子。
“雅笈,我劝过你多少次了,不要再欺负张六了,你要捉弄的话,就捉弄我好了。”宫角羽来到三人身旁,作势要去抚邹雅笈的头。邹雅笈微微躲过他的手,一丝锐光闪现在眼里,“捉弄你?我还没这个本事。”
“雅笈。”她的小手握成拳,掩在袖轻轻地发抖,宫角羽缓缓地握上去,不想,却被她甩开了,看着渐渐后退的她,他有了不安和无奈。
她笑起来,在凝重的寒冬里显得清灵逸俊,仿若夏日的一朵荷花,丰姿绰约,其香气是清远的,令人忘忧。一旁的少年一怔,此刻邹雅笈散发出来的气质,不再是天真小孩的稚幼,却有飘然的沉静,若看破一切的袒定。
“宫大人说笑,我怎么敢拿大人您取乐。雅笈虽年幼,倒还是知道轻重的。”邹雅笈默然地说,言语间已是刻意地生分。
“你还这样,总是……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大人以前也不是这样。是大人教雅笈,女人也要做自己。可大人却还是牺牲女人的幸福去安邦定国。”邹雅笈一口气说完,定定地瞧着宫角羽。
“不错,是我的错。”宫角羽也不回避她质问的眼神,清亮的眼睛在轻丝的白雾中绽放出柔和的光,甚至有些悲凄。
邹雅笈皱皱眉头。的确,事已至此,怪他也只是枉然。还好,自己不是公主,虽说这样想有些对不起长宁。但事实是,自己的确比长宁有那么丁点幸运,不会有人拿国家的前途来压榨自己的青春。只要自己在刁蛮一点,最好吓得所有人都不敢娶自己最好……恶意地笑着,邹雅笈还不望扫一眼少年——这个人算异数。
宫角羽也随她的目光看去,瞧见了呆呆站立在那儿的张六和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