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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郎君千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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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十三年二月初,御驾启銮东巡。此次不同以往出巡,嫔妃、皇子等人一概都不令陪同,只携太后、皇后。众人都大半明白,帝后才痛失嫡子,皇上这样安排,不过是让皇后安心。此外,除了和亲王、果亲王等几个亲近的王公随行,皇上还破例让已位及户部尚书的傅恒一同前往,名义上福泽办理巡幸中内阁事务,实则是让让皇后更加舒心愉悦。
临行前一日,皇后让和敬公主入宫,陪着说了好一会话,直到黄昏时分宫门快要落锁,母女二人才依依不舍地分开。出长春宫的大门时,皇后最后一句话却令她听得不解,迟迟回响在耳畔,“日后,你定要好好体贴你皇阿玛。”
这是乾隆一朝自新皇登基以来最远,也是最为壮观的一次出行。从京城起,庞大的一队人马浩浩荡荡,一路游山访古,走走停停,过卢沟桥、憩弘恩寺、古涿州、曲阜。
弘历心中十分庆幸,带她出巡,这主意是对极了。一应皇后要参加的宴席、场合,能免去的就免去,能消减的就消减,为的就是能让她真的散散心。许是再次呼吸到那四方墙外的新鲜空气,她气色倒真比从前好多了,眉眼间也少了些几个月来挥之不去的忧伤,脸上也常常挂着笑。
二月二十九日,从曲阜到了泰山,弘历仍想着她先前说的那个梦,便与她一同扶太后登上泰山后,只说陪同皇后在碧霞宫暂住两日,为七阿哥拈香祈福,剩下的人马都暂在泰山下的行宫安置。
从山脚向上望,连绵起伏,气势雄伟,满山树木郁郁葱葱,灰白的云朵在山顶缭绕,夕阳映照下会镶嵌出一层金灿灿的两边。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登上泰山顶,才领会到这句诗的意境。
而碧霞宫位于泰山极顶南侧,宏伟壮丽,南低北高,层层递进,高低起伏,参差错落。
大殿中供奉碧霞元君,只见正中神龛内的元君像贴金镶铜,凤冠霞帔,刺向端庄。大殿左右为东、西配殿。东配殿供奉能治疗各种疾病的眼光娘娘,西配殿供奉送子娘娘。
皇家出巡,原都是让四周的百姓回避,但此时泰山顶上小住,弘历便只让人腾出碧霞宫后殿的住处,也不令来往香客回避,只携皇后与亲近的侍从,每日不过常服便袍,不过如一对闲散的尊贵夫妻。
只两日的光景,是前所未有的惬意、安然,好比真过着寻常夫妻的生活。随着每日第一缕晨曦,鸡鸣而起,在榻上偎依低声细语一阵,才缓缓披衣走出门外,听钟磬长鸣,经声琅琅,不过一二个时辰就烟火缭绕,香客不断。他们分外虔诚,一日晨昏两次到碧霞宫大殿上香,随后在山顶闲步观景、寺内赌书泼茶、谈天说地。
寻常夫妻的日子,终究好比偷来的。明日就要下山启程了,黄昏时分的暮色平添了几分惆怅。
两人携手到大殿时却忽见一名女子,手中捧着个红布抱着的物件,像抱孩子一样小心翼翼,疾步前往西配殿的方向。
雨晴不知为何,看得出神,侧头向弘历莞尔一笑,拉着他的手便跟在那女子身后。
走到西配殿前,站在门槛处,只见里面一尊观音面前的蒲团上,跪着方才的女子,将手中的红布包放在香案上,虔诚地双手合十,口中默念。雨晴向弘历做了个禁声的手势,细细去听,才知是这样一句话:
“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长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那女子低声细语,说罢了,磕了三个头便起身离去,并没有注意到门槛处的一对夫妻。
待那女子擦身而过,雨晴只觉得眼中一阵模糊。寻常女子简单美好的向往,此时听来,对自己而言是遥不可及的奢求——
“两位施主。”
身后浑厚圆润的声音打破了她的沉思。西配殿的掌事见了这对一连两日都在碧霞宫的恩爱夫妻,已走上前躬身,赔笑解释道,“西配殿乃供奉送子娘娘之处,香客多携泥娃娃到此,求娘娘赐子,回到家中用红布红绳拴在床头,求子得子,极其灵验。”
掌事一语未了,雨晴便已觉察到弘历的手抚上她的背脊,似在安慰。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她强撑起笑容,颔首道,“多谢掌事。”
掌事忙伸手在前引二人入殿内,走到香案前,拿起一个抽签筒,举到雨晴面前,“施主请。“
雨晴看了看弘历,才伸手到筒子中,抽出一签,与他一同看。
掌事圆滑,略瞥了一眼便眉开眼笑,”阿弥陀佛,施主这一签,可是上签。“
只见签上小楷娟秀:”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
掌事十分诧异。面前的两个人,分明是一对恩爱夫妻,见了这样的签,非但没有露出欢喜之意,反而是一个脸色添了惊慌,一个怅然若失,默默地谢过她,上了香,又在功德箱里掷了钱币才离去。
”晴儿…“回到后殿,弘历便开口唤她,生怕她听了掌事说”送子“的话而伤心。
却不料,她几乎与他同时开口,”下辈子,你还娶我,好不好?“
弘历不禁怔住了。他的晴儿,人前端庄大方,人后灵动犀利,最动情时也是她独有的,永远是柔中带刺的妩媚,从不做作,几乎从不会对他撒娇。如此痴心小女儿的神态便鲜少流露,越发让他觉得情真意切、弥足珍贵,却又莫名的伤感,一时无言以对。
雨晴脸上挂着笑,笑中却是绵绵不断的伤感。”我只求,你下辈子不要生在帝王家…地位低一点,名气小一点,不必事事不由己,不用娶三妻四妾,却能子孙满堂。你若务农,我便学好养蚕纺织,你若是个秀才,我便陪你苦读寒窗,待你金榜题名…你若是渔夫,我便作个渔婆,与你斜风细雨不须归,可好?“
弘历听着,越发觉得又感动,又更加心慌,上前紧紧将她揽入怀中,”你平白地说这些话做什么?我自然是要世世与你做夫妻,只是,这辈子还长着呢,你是逃不掉的…“
雨晴埋头苦笑,本不欲言语,却只觉一阵闷痛涌上心头,终忍不住开口,”我若哪日有什么不测,答应我,不许为了我,为难太医——”
弘历心中由心慌变为彻底的惊恐,缓缓松开手,凝视着她,”你——“
雨晴不知是哪里的动力,知道犯了他的忌、知道他不爱听,但仍止不住脱口而出,仍尽力说得含混,“我若一日真的…不好,后事…也不可太奢靡,不可迁怒于不相干的人。”
弘历只觉一阵哽咽,什么也说不出来。
“或者说,”雨晴若有所思,仿佛事不关己一般,”若我死了,皇上借着我的丧事借题发挥…惩处朝中贪官污吏,如此,皇上的燃眉之急,也可解了。“
“你不要说了,”弘历再听不下去了,轻轻推开她,拂袖而去。
看着他愤愤离去的身影,雨晴不禁暗自苦笑。
“主子,您这是何苦呢?”彩云走了进来,又一次问道。
是啊,自己这是何苦…雨晴只觉眼前一片晕眩,胸口闷塞,猛地一喘,咳出一口痰来,帕子捂了嘴,拿下来时白白的帕子上竟是点点腥红。
“主子!”彩云一声惊呼,忙将痰盂拿到她跟前,见里面立时洒了她咳出的血,心惊不已,“奴婢这就去请太医。”
“回来,”雨晴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伏在榻上秀美紧蹙,声音柔弱,”不必惊动太医。务必在皇上回来前,把这个倒掉,别叫他看见。再去煎上药,吃下想必就无妨了…”
弘历回到殿中时,雨晴已梳洗了,坐在榻上,一身长长的月白色中衣飘逸超凡,越发趁地她脸色苍白如纸。殿中点了浓浓的檀香,却仍压不住几缕药香氲氤缭绕。
“晴儿,对不起…”他三步两步走到她跟前,握起她的手。
”是我不好,“雨晴却首先低头认错,”我不该信口胡说那些话,惹你动气了。不过是疯话,你别太在意了。“
听弘历良久不语,她莞尔一笑,挽起他的胳膊一偏头道,“到了济南,咱们去大明湖上泛舟一日可好?”
“这三月的天还是乍暖还寒的,你的身子——”
“许是碧霞元君这里果真灵异,我这几日竟觉得身上好多了。“雨晴与彩云四目相对,皆是惆怅。
弘历却没有觉察到,动情地搂住她的肩,“那就好,都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