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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诗残莫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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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的几日里,弘历不再有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的顾及。他不在衙门中办事的时候,常常去西苑找雨晴。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只在无人的时候才去找她,一旦有人经过,他们也只装作是偶然在长廊中碰到,说上两句话就各走各的路。他虽对雨晴略动了心,但过了那一时的冲动,弘历终究让理智停留的时间多一些。他坚定地告诉自己,他们只是两个相怜的陌路人。
这日黄昏后,雨晴将奴才们打发走了,站在院子后面的树丛中同弘历说话。这些天,她除了去陪额娘、看书写字,就是在夜晚间去后院见弘历。渐渐地,她对这个身份有些神秘的少年越来越了解,虽不知道他明确的家族背景,但也知道,他也是满人,家族显赫,从小就背上了家人的厚望。
若写在《西厢记》中,读者必说两个少男少女私会,定有见不得人的事。可雨晴、弘历二人,却总是规规矩矩,说话便只是说话。旁人如何想,他们心知是清白的,也无曾顾及。
“你来保定府也有日子了,竟没出过田府?”弘历爽朗的笑声在她耳边划过。
他仿佛将雨晴当作男子看待,竟常常忘记,她是女儿身,不能随意出门。
“我可比不得你们爷们儿,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她抱怨道。
弘历突然问道,“会骑马么?”
雨晴一脸莫名,“我是满人,又是同一群哥哥、弟弟长大的,自然会的。”
“那就好。我明日没事,不如,一起去城郊游玩。”
“你只在你十三叔那里告了假就是,可我同你私自出去,又如何说得开?”
弘历思忖了片刻,才说道,“我跟田夫人求个情,叫她老人家说,你在府上怪孤单的,她娘家女眷们请你明日去那家的园子里逛逛。”
雨晴笑出了声,“你倒是真会胡诌,也不怕风闪了舌头。”
“我可是好心。你去不去?”
“...去。”
弘历笑了。“田大人府上马圈里有一匹较小的马,我去让人牵来给你骑,明早辰时在东府小门那里等你,只别叫人看见就行。”
雨晴点头答应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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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切如弘历所说,他们顺利从田府小门溜出去,只有弘历的贴身侍从,吴书来,和雨晴的侍女,彩云,知道主子们的去向。不是自己心中有鬼,而是怕旁的人不知情,误会他们二人之间的友情。无论如何,他们都会毅然地告诉自己,这只是友情。
“好不容易出来了,去哪儿?”雨晴随弘历骑着马,眼睛不够使似地观望着保定府的民间气息。
此时正是清晨,万人苏醒的时候。街上只有零星的几个行人,有的提着篮子去买东西,有的只低着头往前走。黄土地上,马一踏过,就有阵阵尘土飞扬在马蹄后。渐渐地,人声也开始聒杂,和着鸟鸣,竟成了最淳朴的曲调。
“去鸡水。”
“鸡水?”
“名字是不太雅观,但此处人称是咱们中国北边的‘小江南’。元代人引水进城,有人题匾为‘鸡水环清’。”
雨晴又问道,“你去过么?”
“从京城到田大人府上来的路上,在那里歇的脚。环山抱水,着实是游览胜地。”
雨晴边听他解说,边又四处张望。她生长在深宅大院中,对“外面”的世界有着无尽的好奇心。
弘历笑问,“看什么呢?”
“市井民情,你自然是看得多了,我可是在闺阁里长大的女子,少见多怪而已。”
弘历何尝不想告诉她,自己也生长在红墙碧瓦中,这此来保定,也是他第一次看见宫外的人是如何生活的。“我在京中,大多时候也只在官府宅院里,偶尔出门,也是有一群的人跟着。”
雨晴灿烂地笑着,对上他泰然的双眼,“谢谢你带我出来。”
弘历知道,她即将进宫,对民间的点点滴滴都越发贪恋。他点点头,痴迷似地看着她。
被弘历看得有些别扭,雨晴只转念道,“自进了保定府便听一路的人说田大人为人正直,见此处的民风祥和,才知不假。“
弘历每日忙着新政的事,近日又竟听科举之人抱怨田文镜排挤读书人,便随口答道,“田大人为人的确正直,但想必你也听了不少人说他是酷吏吧。“
雨晴浅笑道,“我听闻保定府是实行新政的首要地方,既要改百年制度,让读书人去给朝廷出钱出力,比得要个做事雷厉风行,为了民生不怕背骂名之人。“
弘历从未听过女子对朝政、民生有任何深刻见解,此时有些惊讶地看着她。
雨晴才觉得自己说多了话,便略不自在地调侃道,”对了,懂规矩的大家闺秀是不应随便议论这样的事,应一概无所见闻,让四爷见怪了。”
“你说得极有理,我怎会见怪。旁的女子不懂,是她们见识浅薄罢了,”弘历回过神来笑道,“要知道,官场上对新政多有极力反对之人,而你似乎不这样认为。“
雨晴叹气道,“我每日在深闺里哪里知道官场上怎样,只是在府上耳濡目染而已。旁人的议论诽谤是一回事,我只知道一个理字,若能以此减轻平民税收负担,让他们手头宽裕些,岂不是益民至善之策?”
弘历不禁由衷地赞叹,”原以为富察格格只是好文采,不想还是巾帼不让须眉,佩服,佩服!“
”那你这个富贵人家的少爷又是怎么看此事?“雨晴反问道。
“自然是英雄所见略同了,不过,不得不说,权贵之人反对的新政固然需要由铁面无私之人来做,但若手段过于严酷,对读书之人动辄打骂,只会使人畏惧,而并非由衷敬服仁政。“
雨晴正欲回答,鸡水的景致就映入眼帘。
“雨晴,你看!”弘历欣喜道。
青峦起伏,碧水粼粼。近处的湖面上烟波浩淼,在细风中轻起波澜。远处的山顶隐隐绰绰,好似几笔淡墨染在天边。山接水,水连山,汇成绝景,使人心旷神怡。眯眼细看,可见湖上有一人在泛舟,身着蓑衣,头带笠帽,手中执着钓鱼的竿子。
“你瞧那渔翁,今日有雨么?”
弘历笑道,“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晴天雨天,对他来说,都是一样。”
他们各自下马,将牵马的绳子系在一颗树杆上。
“若能弄个船来在湖上泛舟就好了。”雨晴说道。
“你看那边就有人家。咱们进去问问,或许他们有船可以借与我们。”
果然,有一个小巧的房舍,栖在山与水相接的角落中。他们默默地前往,仿佛任何话语在这奇美的山水之间都显得微不足道。
弘历在那房舍的门上轻敲了三下,“有人么?”
一位中年男子开了门,一脸疑惑地看着来者。“你们是何人?”
“我同哥哥来此处游玩,看着精致如此之好,想亲自泛舟湖上,不知您家是否有船只,可以相借?”雨晴灵机一动,眉开眼笑地请求道。
那男人见来者身着华丽的锦缎,一个俊美清秀的风流才子,一个温婉秀丽的绝色佳人,心下知道不是常人,却仍是憋着嘴嚷道,“船是有,住在水边,哪有没船的?只不过...”
弘历明白他的意思,笑着从腰间取出钱袋,“我妹妹的意思,是租借!四两银子,您看够不够?您若给些酒水,我再添上一两!”
那人面露喜色,“很好,很好。您稍等片刻,我去去就回。”说着,他转身进门。
弘历看向雨晴,不尽开怀笑道,“你方才叫我什么?哥哥?”
雨晴一撇嘴,“我好歹也不能说你是我—”她欲言又止。
“是你什么?”
幸好,那男人回来了,手中拿着两壶酒,“这位爷,壶里装的是陈年好酒,船在水边系着呢,您回来再把它系上就是了。”
弘历道了谢,将钱给了他,便同雨晴一起向水边走。他解下绳子,放在草丛中,一手扶着水中的船,一手伸给雨晴,扶她坐进去,随后自己坐在她对面。船大小刚好,只有两个人的位置。他将一个船桨递给她,自己也拿了一个。
“划过船么?”弘历问道。
“没有。我们家几乎在草原上,哪里有这般湖水。”
“不妨。我教你。”弘历本欲伸手去握她的手,由此教她如何在水中摆浆,可他转念一想,好像不妥,就收了手,自己划桨给她看。“放在水里,用力往后推,在把它绕回来,像在画一个圆圈,你试试看。”
雨晴边费力地划着,边笑问,“你什么时候学的?”
“我以前在—”弘历想说的是,他小时候同祖父康熙在圆明园里划过船,康熙还亲手教过他如何划桨。“—在后海同兄弟们划船,自己摸索着学的。”
“你有几个兄弟?”
“一兄一弟,都是异母所生,如今也不太亲近。”
“人都说兄弟如手足,与手足疏远了,可如何是好?”
弘历冷笑道,“在我们家中,历代做人处事的道理可是行不通的。”略想着自己说的话不妥,又缓和了声音,说道,“你们家倒是一片和气,我见你们兄弟姐妹都在一处笑闹。“
想起仍在察哈尔的兄弟们,雨晴不仅面露惆怅,可思及一起在草原上长大的光景又笑道,“我在家里有九个兄弟,倒是对姊妹见的事一无所知。傅恒最小,又和我年龄相近,从小一起打闹大的。“
如此看来,弘历想,一家子女儿的灵气都集在了她一人身上,又是当半个男儿养大的,难怪她别有一番风韵。”傅恒是那日廊上见的小少爷吧?倒比你们家另一位少爷看着稳妥,难怪你喜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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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晴很快学会了如何划桨,船载着他们,已行至湖中央,离两岸有了一段距离。看着船与岸之间的汪洋湖水,给人的感觉是畅然,夹杂着一些莫名的恐惧。在这如诗如画的境界中,她望着眼前的人,问出了她埋在心里许久的问题。
“你究竟是谁?”
弘历一怔,脸色一沉,却忙笑道,“你我相识也近半月,怎么如今还问这个?”
“我对你的身世,好像只知道一个影子,可你看我,却是早已明了。”
“我们这份难得的友情,知心就够了,为何要掺上那些个世俗?”
他有难言之隐,雨晴也不再去追问,而是善解人意地将话题移开。她笑道,“古人饮酒泛舟,咱们最爱学古人,不妨也试试。”
弘历取出酒壶,递给她一个。“这话,我爱听。”他虽不曾喝得大醉,但对好酒、好意境有着神似的向往。“不能敬你一杯,只能敬你一壶!”
雨晴举起酒壶,与对坐的弘历同饮。好酒,那人说得不错,真真是好酒,品色香醇,回味悠长。她从小和兄弟们玩大的,即便喝起酒来,也是巾帼不让须眉。“你猜猜,我此时想到哪一句诗?”
“猜得不对,可别怪我,”弘历笑道,“...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你倒是好运气,竟猜对了!”说罢,雨晴只觉得怅然若失。这句诗本来是王维为即将远去的友人而写,将说不尽的情义都寄托在一杯酒中。在田大人府上住的半个月已到了,额娘也康复了,她过一二日就要义无反顾地前往皇宫,成为一个秀外慧中、温柔贤惠的八旗秀女。知道自己对于家族、对于富察姓氏的重任,此时同一个偶然相知的“知己”对坐,倒越显得弥足珍贵。
雨晴从思绪中回过神,小声道,“有故人为我饯行,我已无悔无憾。”她一仰脖,又喝了一口那香甜中略带苦涩的酒。
弘历只抿了几口酒,但他已然心醉。眼前的女子,太潇洒,让他感到望尘莫及。
此时,天已近黄昏,一抹红霞在天边笼罩着,映在湖面上仿佛胭脂散了一片。雨晴不胜酒力,喝了不过小半壶就酡色染颊,满身散发着微醺的醉意,少了些平日里的冰雪明锐。
“雨晴,”弘历轻声唤她道,“咱们该回去了。”
她点头,执意要撑起身子帮他一起划桨回岸。
船靠了岸,弘历先起身,将雨晴从船中拉到岸上。她脚步深浅不一,竟一下撞进他怀中。弘历忙伸手护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却不料自己脚没站稳,同她一起倒在草丛中。幸好旁边没有人,光线有昏暗,不然,此时的暧昧,定会使路人咂舌。
躺在他身侧,与他的十指紧扣,雨晴忽然觉得,自己并没有醉,而是比平日清醒时更加明了。她心跳得极快,好像要蹦出来似得。
弘历下意识地伸手楼她,抓住她的手,是身不由己、心不由己。他忙放开她,慌地坐起身。
雨晴微闭着眼道,“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弘历默默地看着她,忽然明白了,她的惆怅,是他一个人能解开的。然而,解开的方式就是用自己在宫中的地位,想方设法,让她不必去参加选秀,不必与群花争艳,不必向他人屈膝。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弘历不得不承认,对雨晴,他已动心。而这其中有着残酷的现实:只有放弃她,让她远离紫禁城紧锁的铁门,才能让她有一生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