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长春—孝贤皇后》画乔

15、权典青衫

　　新婚的头几日一过，雨晴就不再与弘历单处了。她极快地熟悉了皇子福晋的生活：伺候好两个婆婆，打理乐善堂的大小事务。从每日的开销，宫女太监的分配，以及到了日子要记得哪个皇亲过寿、那位福晋生子，且替四贝勒送上贺礼，都由她一人带头管理。好在富察府里上下几十口人的事先前都是她打理，如此即便是在宫里，也学得得心应手。

　　再说起弘历在大婚前就服侍他的侍妾：有高佳氏慧如、金氏琪舒，珂里叶特氏瑜夕几个略有家事的侍妾。其实略有家事也只是相对而言，比起富察家这般门楣，她们大多出身包衣、父亲的官职也不高。富察氏哲宁家事平平，但怀了弘历的头一个孩子，众人也不得不让她三分。之后又有陈氏婉玲，不过是个家事卑贱、默默无闻的格格。雨晴虽在大婚前就对这些女人的身世背景有所耳闻，可人数如此之多，仔细想来回回让她感到头痛。可作为嫡福晋，她是乐善堂的女人中唯一名副其实的主子，不得不日日受她们的请安、同她们一处说话。雨晴只得学自己额娘与伯母赫舍里氏一贯的作风，对弘历的妾侍们敬而远之。

　　然而，以雨晴做人处事的精明，她很快对这一群女人都有了不浅的了解。高佳氏慧如，眼下最得弘历的宠爱，她的父亲又是颇有上进心的苏州织造。她对弘历温柔殷勤，可对旁人，难免有几分骄纵。富察氏哲宁，也是弘历身边的老人儿，虽怀了孩子，却不爱张扬，为人谨慎。金琪舒，活泼明艳，与慧如交好，爷平时也喜欢她。珂里叶特氏瑜夕，性格最为和顺，不卑不亢，不像挑拨事端的人。陈婉容，入府最晚，怯生生的，也不大得宠，平日里针扎着也说不出几句话。

　　同时，弘历的妾室也渐渐看得出来，新来的嫡福晋和气、识大体，不是来跟她们争宠掀风作浪的等闲之辈。

　　一日午后，几个个女人聚在一起做针线。雨晴以往在家中只有兄弟，向来不爱也不善于做女红。进了宫，才不得不做个样子，也不过是闲来在帕子上绣个简单的花鸟鱼虫。

　　此时，见众人都绣着精致的针线，雨晴打破了已久的静默，自谦道，“妹妹们做针线的功夫真是让人羡慕。我从小跟着阿玛、叔伯、兄弟们长大，都是些男人，自是比不得你们。”

　　慧如是汉人，在四人中的刺绣是最好的，笑道，“福晋真是说笑了。您是主子，这些活儿，叫我们做就是了。”

　　“四爷贴身用的，可都是妹妹们绣的？”雨晴问道。

　　瑜夕微微抬眼道，“慧如姐姐常说奴才们毛手毛脚的，不会收针脚，生怕四爷用得不妥当。”

　　雨晴笑道，“我不会做针线，是我有亏妇德。只别委屈了四爷就好。”

　　“福晋屋里熏的什么香？竟不像寻常宫里的，”慧如问道。

　　”也不是什么名贵的香料，不过从家里带来的。“

　　“福晋出身名门，家里的想必都是上好的，难怪这般雅致。”

　　”哪儿啊？年前来京时经保定府，巡抚家里的女眷给的，怎比得宫里的香料。妹妹若是喜欢，我便叫彩云包些给你。“

　　几个共事一夫的女子在一起相处，虽表面上是和气、姐妹相称，可终究是心事各异。雨晴这才觉得，若能回到小时候在草原上同兄弟们一起驰马玩笑，才是人间的乐事......

　　过了一会，到了晚间，大家各自散了，雨晴便回到自己房里，一边喝茶，一边同彩云和锦瑟说着话。

　　雨晴小口抿着茶，问锦瑟道，“咱们乐善堂的这些女人，可同别的福晋们有来往？”虽只相处了几日，雨晴已觉得，锦瑟聪明伶俐，是个极好相处的人。

　　“五爷和五福晋在乾西五所的四所里住着。您大婚那日，他们两个都来了，可咱们两宫一直以来也没有多少来往。”

　　“为何？”

　　“这......慧如格格跟五福晋合不来。”

　　雨晴会心一笑。“那我可得见识见识这位五福晋。”

　　“恕奴婢多嘴了。以前在钟粹宫当差的时候，也见过五福晋。她人长得虽没您好看，倒也是个美人儿，对下人再和善不过了。”

　　“五爷在四爷前头成的婚，是怎么一回事？”

　　“皇后娘娘本想，去年选秀，给四爷、五爷都挑个福晋。可四爷怎么说都不肯，这才晚了一年。”

　　雨晴愣了一下，忙又问道，“那三福晋，咱们可有来往？”

　　“三福晋，就更加不用说了。三爷跟四爷是死对头，宫里人都晓得。再说，他们在宫外府里住，只逢年过节的时候偶尔一见。”

　　雨晴饶有兴趣地听着。她从未见过弘历的两个兄弟，如今越发得好奇。“三爷、五爷为人如何？我只听宫里人说三爷有心计、有城府，说五爷是个荒唐的大闲人。”

　　锦瑟笑道，“如此说来，倒也不错。熹妃娘娘总说，三爷像当年的万岁爷，四爷像圣祖康熙爷，而五爷，竟不像是皇上家的儿子。”她说到这里，仿佛意识到自己说多了，忙低头道，“主子恕罪，奴婢失言了......”

　　雨晴一摆手道，“没外人的时候，你说这些无妨，我还听得有趣。你知道分寸，不在外头说，我也就放心了。这上头，彩云你可要多跟你锦瑟姐姐学。”

　　—

　　翌日清晨，雨晴给皇后、熹妃请了安，就去了乾西四所，意图拜访五福晋吴扎库氏。

　　五福晋名月盈，父亲是御林军里的副都统，从小同雨晴一样，生长在满族人家中，无拘无束。比起雨晴，她却书读得不多，对汉人的诗词礼教没有深刻的了解。正如锦瑟所说，月盈面容姣美，笑起来有酒窝，像个天真烂熳的孩子。她为人和气，表现得与世无争，自然同心思沉重的慧如合不来。如今听说她新封的四嫂登门拜访，忙迎了出去。

　　见雨晴向她福了福身，月盈还礼不迭。

　　“见过四嫂。本想着你跟四爷新婚不久，不敢上门打扰，如今却劳你亲自来我们宫里，真是惭愧。”

　　雨晴笑道，“弟妹这是哪里的话，如此说，也太见外了。”

　　“那好，四嫂请随我到屋里去坐着。”

　　夏日的天气，即便是上午，也使人感到燥热。屋里有宫女们打扇，倒还凉爽。

　　“四嫂刚进宫，可还住得惯？”

　　“宫里穿的、用的应有尽有，虽初来乍到，有些生疏，但想必过几日就惯了。”

　　月盈抿嘴笑道，“四哥待你如何？”

　　“很好。”

　　“听宫里人说，你们成婚前，好似在御花园里见了一面......”

　　雨晴一听便知道，又是她落水的事。“真是恶事传千里。”

　　“我可不这么认为。若写在书里，倒是段奇缘。”

　　奇缘？雨晴心里只有冷笑的余地。“四爷在我过门前已有了那么多个服侍他的人，不像你家爷，一个侧室都还没娶。”

　　“男人三妻四妾，是迟早的事。”

　　—

　　在之后的日子里，雨晴常常去乾西四所做客，一来能同月盈交谈，二来能暂时离开乐善堂的众人，散散心。月盈也时常来乐善堂拜访。相处久了，两个皇子福晋逐渐成了朋友甚至以名字相称。雨晴虽也觉得瑜夕十分好相处，但毕竟，两个人共事一夫，总觉得别别扭扭。和月盈在一处，雨晴才少了些顾虑。

　　来往的多了，雨晴终于见到了慕名已久的五阿哥，弘昼。

　　这日午后方过，雨晴恰好在乾西四所与月盈喝茶，听得屋外的小太监喊道，“五爷回来了！”

　　雨晴同月盈忙起身，只见弘昼头也不抬地迈进门，跨过门槛时一踉跄，差点没被绊住。他眉眼间与弘历十分相像，却没有弘历的英武、稳重。乍眼一看，弘昼只像一个富贵之家的公子哥儿，少了些帝王家的锐气。

　　“五爷，久仰了。”雨晴在一旁叫住弘昼，向他福了福身。

　　见家中有客，弘昼忙听了脚步，一转身，看是雨晴，朗声道，“哟，是四嫂。小弟给您请安了。”说着，向她抱拳施礼。

　　他转身时，雨晴才见他衣衫不整，深蓝色的袍子上满是褶皱。

　　弘昼忙辩解道，“我刚从酒楼回来，这会子见不得人。”

　　雨晴纳罕，笑向月盈道，“大中午的，你们家爷去酒楼做什么？你也不劝着点儿。”

　　“他从来这样，谁说了都没用。我若每次都说他，早烂了舌头。”月盈抿着茶，已是见怪不怪。

　　弘昼却在一旁笑道，“四哥每日又是上书房、又是上朝，还要在户部办差，忙得半死不活，哪比得我这个无用的闲人？”

　　“歌楼酒旆，故故招人，权典青衫。”雨晴随口道。

　　弘昼听了，脱口作答，“无为也，则天下用而有余。有为也，则天下用而不足。”

　　雨晴本来以绮靡词句取笑他，却不料弘昼开口就是《道德经》里的句子。她抬眼，对上弘昼仍是嬉笑，却灼灼有神的目光。雨晴这才知道，弘昼不是荒唐，而是大智若愚；不是疯癫，而是笑别人看不穿，红尘中的荣辱兴衰，只不过是过眼烟云。

　　月盈听得含含糊糊，从雨晴看向弘昼，一脸的莫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