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长春—孝贤皇后》画乔

13、月似当时

　　雍正五年七月十八日，是钦天监选定的吉日。提亲、订婚、送妆奁等礼数都在前半月行过了，弘历穿着吉服蟒袍，给皇上、皇后，还有他的生母熹妃请了安，然后在皇上赐给他婚后居住的乐善堂等着迎亲。按理说，皇子成婚后都会住进宫外的府邸，如今弘历仍要住在宫里，有朝中人说，是皇上青睐四阿哥，让他留在身边。

　　乐善堂，原名乾西二所，位于乾清宫西面，是一座敞亮的三进院，在温馨中透着紫禁城自有的庄严华丽。以前在毓庆宫里服侍弘历的侧福晋和奴才们，也都跟着搬了过去。

　　大婚之日，乐善堂的正殿布置得喜气洋洋：红地毯、红屏障、红蜡烛，一切都是喜庆的红，只等待着新娘的到来......

　　自从那次从储秀宫回去，雨晴就再也没有见到弘历。李荣保听说了女儿将要嫁给当今的四贝勒爷，大喜过望，一收到马齐的信就带着如今已康复的福晋赶着上京，也住到了马府上。这些日子里，雨晴能见到阿玛额娘，也渐渐不去想她和弘历的那份爱恨情缘。再说，成婚前的一个月里，她也不得闲。宫里派来了教规矩的嬷嬷，将在宫里如何说话、下跪、行走，都有条不紊地讲述给她。

　　成婚的那天，雨晴一大早起来，穿戴整齐，去叩别阿玛额娘、伯父伯母。

　　马齐好像比李荣保还要得意。这一切，自然是他的功劳。他扬眉吐气，穿着一身的大红，赞道，“咱们雨晴，日后可是要飞上枝头作凤凰的人。”

　　李荣保道，“晴儿好歹也是我们家的格格，大哥你，也只不过是个媒人！”

　　富察夫人笑道，“老爷这是哪里的话？这件喜事，还不都是大老爷的功劳。”

　　马齐有些神秘道，“其实，若真说媒人，应是当今圣上！”见众人不解，才得意洋洋地讲述了当年雍亲王见九岁的雨晴时的情景。众人听了，都道是一段好姻缘。

　　赫舍里氏见雨晴在一边默默无语，拉起她的手道，“无论如何，日后，你可就是皇上家的儿媳妇了。时刻都要记得，谨言慎行，才是最要紧的。”

　　说罢，富察夫人也跟着嘱咐了几句话。“晴儿，你可好歹要保重。在宫里，可不比在家中。为了阿玛、额娘，你也要过得好。”说着，她不尽拿手帕擦拭着眼角的泪。

　　“额娘，伯母……”雨晴勉强笑着搀着富察夫人和赫舍里氏，含泪道，“你们的话，我都记在心上了。”

　　雨晴又看向站在额娘身后的傅恒，亲切地拉他的手道，“六弟，今后阿玛额娘可都要托付你替我尽孝了。”毕竟，这是她最亲近的，同她一样嫡出的弟弟。

　　富察夫人勉强笑道，“这是什么话，晴儿此去就是对我们最大的孝心。”

　　大家在一处吃了饭，又说了一会话。

　　此时，天色已渐晚。正喝着茶，一位有身份的嬷嬷进来了，向马齐等行礼道，“是时候了。”

　　随着，身边就围了无数个宫里派来的嬷嬷、命妇，帮雨晴梳头、涂胭脂水粉、着金银珠宝。她换上华丽厚重的皇子福晋吉服，戴了沉甸甸的朝冠和朝珠，踩上花盆底后，只得梗着脖子端坐在软榻上。又过了一会，女眷们给雨晴盖上盖头，扶她上轿。

　　轿帘落下，轿起，雨晴也只能靠耳朵听，眼前一片红绸。

　　告别了家人，她即将开始一生的荣华富贵、一生的淡漠惘然。命该如此，她又能如何？

　　“落轿！”不知过了多久，轿子已绕遍了京城，穿过了神武门，到了乐善堂。此时，夜幕已即将降临。今晚的紫禁城，灯火辉煌，明白如昼，个个宫殿外都挂着红灯笼。轿子稳稳落地后，一位嬷嬷才撩开帘子，伸手扶雨晴下来。

　　雨晴由嬷嬷、喜娘搀扶着分别跨过地上的火盆和马鞍，预示婚后的日子红火而平安。接下来，弘历要去外间接待贺喜的王宫宗室以及官员们。所有的皇亲国戚、领侍卫内大臣、二品以上的京官，都来参加四贝勒爷的婚庆。

　　雨晴从盖头下看见他离去的脚步，自己被扶进了洞房里。

　　弘历也只不过喝了几杯喜酒，便向贺喜的客人告辞了，令众人讪笑他如何急着看媳妇。弘历也没狡辩，只说自己忙了一天，乏了。其实，他决定要清醒地面对她，告诉她，自己的心从来都没有变过。

　　“福晋。”

　　雨晴愣了一下，这才意识到，喜娘叫的是自己。

　　“福晋，四爷来了。”

　　果然，那喜娘话音未落，沉重的脚步声就急促地响起。

　　弘历走进内室，一抬头，就看见他的新娘已坐在床沿上，一双白皙的手在膝上交叠着。按理说，新婚之夜应该是充满了无边的遐想、美好的憧憬，可他们这一对，已是仇人一般，早对彼此太了解了......

　　“爷，时候不早了，快行礼罢。”主事的嬷嬷将喜秤递给弘历。

　　挑起她的盖头，对上她那双清澈、冰冷的眸子，弘历忽然觉得，她比一年前更美。她精致得无可挑剔，一脸的冷漠显得越发绝美。

　　雨晴扬起了嘴角，给一屋子的人绽出了她最灿烂的笑容。她眼底的寒意，只有弘历能看到。

　　“请爷、福晋用合卺酒。”幸好有知事的嬷嬷、喜娘，早早把合卺酒、小吃都摆在炕桌上。随着，两个人对坐喝交杯酒、吃子孙饽饽。一屋子的人看着，他们各自浅笑着。逢场作戏的事，他们二人都精通。

　　此时，有一位宫女进来了，向弘历福了福身，随后到他身边耳语了几句。

　　弘历听了，面不改色道，“知道了，你回吧。”

　　“四爷，有事么？”雨晴问道。

　　“太医刚去过那边的屋子里，说宁格格有喜了。”

　　雨晴隐约记得，宫女们告诉她了，弘历已有了好几房侍妾，想必，这个宁格格是其中之一。她早就知道，皇家的三妻四妾，是理所当然的事。

　　她淡然道，“臣妾先行恭喜爷。您不如过去看看。”

　　“不必了。”

　　这时，宫女们又围了上来，帮雨晴换下吉服、摘下凤钿，在镜前梳洗。弘历转过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仍是一片喧闹的场景。人声交杂、笑声融合，这一片喜庆，跟他心里的情绪成了可笑的对比，仿佛这并不是自己的喜庆之日。

　　宫女们伺候完了雨晴，其中一个年长的嬷嬷拉了一下她的衣袖，悄声道，“福晋”，随后暗示地看向窗边背着手的弘历。

　　雨晴嫣然一笑，走到弘历身边，柔声道，“四爷，我帮你更衣。”说罢，轻巧地给他去解衣服上的扣子。

　　弘历转过身，张开手臂，默默地看着她。她丝毫没有新娘应有的娇羞，只不过是在做样子给人看。可尽管如此，她柔美、不施脂粉的侧脸，光洁如玉，纤纤的手指在他身前划来划去，使他心魂荡漾。如果，他们能回到从前那个缀满了星星的夜晚......

　　待雨晴帮他换好了衣服，弘历向屋里的宫女笑道，“大家辛苦了。”说着，将一个装着赏钱的荷包递给那个年长的嬷嬷。

　　众人跪下，又说了几句吉祥话，便退出去了，洞房里只留得他们二人。屋外来宾的笑闹喧嚣，转眼变作了死静。

　　还是弘历先开的口，“月似当时，人似当时否？”

　　“爷，天晚了，快歇了吧，早起还要去皇上、皇后哪儿请安呢。”雨晴装作没听见，摆出了福晋的架子。

　　“你还记得，当日说的，非君不嫁？”

　　“如今不是应了么？臣妾是托您的福。”依旧是如此冰冷的话语。

　　弘历走到床沿，在她身边坐下，却小心不去擅自碰她。“我还是那个带你去鸡水划船、与你屋顶上看星星的人，一点儿都没变。”

　　“那些个陈年旧事，臣妾可早都忘了，劳四爷提醒了。”

　　弘历默然不语。

　　雨晴却笑了，“您若是在这里不自在，不如去那边看看宁格格。”

　　“她不重要，你在这儿冷言冷语的，我没心思。”弘历截然道。

　　“哟，臣妾可担当不起。不想四爷竟是个薄情之人。”

　　弘历已压不住心中的怒火，侧过身紧紧钳住她的手腕，又伸手捏住她精致的下巴，逼她转身看着自己。“你不要这样，我不许你这样！”

　　“不许？”雨晴的话语中满是嘲讽。“那四爷想要臣妾怎样？”

　　“我只想听你的心里话。”

　　眼前的弘历，目光炯炯，深邃地几乎让人窒息。这样的他，雨晴是第一次见，心下不免惊惧。但此时，她也卸下了端了一天的福晋身份。

　　“当真想听？那好。”雨晴撇了撇嘴角，只是冷冷地挑衅。“我当初若知道你是四阿哥，这辈子也不会对你说‘非君不嫁’四个字。”

　　她又一次刺中了弘历心里的痛楚。他铁青了脸道，紧咬牙关道，“你就真这么绝情？我的人、我的心，自那日，都丝毫没有变。”

　　“哦？你是不是忘了告诉我，你不是什么京中的商人，而是皇上家的儿子？你是不是也忘了告诉我，你住在皇宫里，已经娶了妾室？你的一切，对我而言，都是谎！”

　　弘历松开了她，只见她手腕、下颚上都烙下了深红色的痕迹。“你只回答我一句话......你对我的情意，可曾有过？”他何曾没有想过，向她澄清一切的来龙去脉，一年前给户部写的信，将她的名字从秀女的名单中剔除…可即便她信了，她如今对“四贝勒弘历”的态度已摆在眼前，又有何益？

　　雨晴看着他，默默地吐出两个字，“没有。”连她自己都心凉了。

　　弘历站起身，冷笑道，“好，好，我们各自明白就好。”

　　“爷不用担心，臣妾会当个尽职尽责的福晋，当您的贤内助，这一点您大可放心。”摇身一变，雨晴又成了他那贤惠、识大体的福晋。她见弘历站起身，淡然道，“您今晚睡书房吧。”

　　“宫里的耳目森严，外面都有奴才守着，传出去让人听了不好。”

　　怒火消了，此时只有冰冷的距离。屋里只有一张床。他们两个人，一个在最里面，一个在外缘，默默无言，相隔万里。洞房花烛，只有那滴着血泪的蜡烛，燃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