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行者Ⅰ碧碧》墨三容

5、【尘埃】

　　往事如尘埃，不堪回首，那种锥心刺骨的痛，怕是今生今世也无法解开。
　　蔡洛低了头，面容上尤然带着自责。许久方才哑然道：“我一直在骗你，当年小师妹的确没有死，你葬下的不过是一个年纪相仿的孩子。”
　　莫凡手足一冷，死死盯着蔡洛，听他一字一字往下讲述。
　　“当年我将涟碧带回家没多久，他们就找上门来，围住我家连着几天灾我家门口杀了不少人，威胁我交出涟碧。我不知道他们惧怕什么，没有直接攻进来。但是每天看着人死，听着惨叫，我爹吓破了胆子，他一向是老实胆小的人……我一刻不离涟碧，以为这样便不会让他们有空子可钻。”
　　“没想到我爹太懦弱了。那一天我实在困乏，不小心睡得沉了，他竟然抱走了碧碧送与门外等候的巫教的人……我被涟碧的哭声惊醒，慌忙追赶出去。他们竟然把涟碧当成木偶娃娃，将她手脚随意拧折，还把她抛在半空……涟碧到最后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巴巴地看着我流眼泪，直看得我心疼得要昏死过去……”
　　“那你当时在干什么！为什么不救她！”莫凡心头大痛，想也不想便劈头训斥。
　　蔡洛看她一眼，惨笑道：“我怎么可能不去救她！艾绍澜！你说我为何不救涟碧，你告诉她啊，她的师父当年是什么面目！你将我困在两仪阵中，让我从头到尾看你们如何虐待她，我连什么尊严都不要了，跪下来给你磕头，求你给我替涟碧受虐。你那时候是怎么回我的？”
　　蔡洛感到怀里的女子颤了颤，忙将她更紧地纳在怀中，依然怒视着艾绍澜。
　　艾绍澜苦笑一声，点头道：“我说，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求我。——那时，朱夷刚刚与你师父回归，我教中人复仇心切，确实做下了不齿之事。我一时激动，也同他们做了一丘之貉。”
　　成惘然立在两仪阵里听蔡洛说起这些，又惊又怒，及听到艾绍澜坦然承认，更加怒不可止。一边的朱夷却是乐不可支，好像在听世界上最美妙的故事。
　　“但是，后来涟碧被人丢到我手里，我突然清醒了。那是多可爱的一个孩子，单纯天真，却被折磨得光彩尽无，黯淡无神。我不忍，以长老的身份止住教众进一步的疯狂举动，带她回龙湖。成师父魂灵不灭，一直跟我直到天门，苦苦纠缠。我又受他爱女之情的感动，与他当场立约，我保护涟碧安全成长，而他，此生不得再见女儿。”
　　“你撒谎！”蔡洛想也未想，决绝道：“师父怎么会将涟碧交给你？他将涟碧托付给我，岂会同你有这等屈辱协议！我都不曾放弃过解救涟碧，师傅更不会……”
　　“不曾放弃解救？”艾绍澜冷笑，终于不再一味退让，咄咄相向，“你向别人隐瞒碧碧尚在人世的消息，你钻营取巧平步青云，费尽心机成为执法堂的幕后主持人，你用多少无辜生命才换来今日的显赫？不要将这些泯灭良知的事通通系于解救碧碧的理由上，用她的纯洁来遮掩你的肮脏，你早就不是当年跪在两仪阵中重情重义的孩子了！”
　　莫凡怔了怔，摇头不信：“绍澜长老，阿洛不会做这些事……”
　　“如何不会？”艾绍澜讥笑道，“他对巫教赶尽杀绝，一心想找回曾经的尊严脸面——若是让人知道，堂堂的布衣猎手向巫教长老下跪，那是一件多么可笑的事——他居然同唐渊结成联盟。唐渊在教中一直觊觎碧碧的灵力，恨不能生吃了她，后来死在天眼结界之下。跟唐渊在一起的家伙，凭什么说要解救碧碧呢！蔡公子，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为……”
　　你一言我一句针锋相对，势均力敌。蔡洛因艾绍澜的话渐渐失去居高临下的傲气，灰白了脸色如同缟素。这个于巫教中代行领袖之职长达十年的长老自有一双锐眼，无论过去还是现在，清楚无疑。然而艾绍澜忍住了什么，话到嘴边变成一声长叹。
　　这时，艾碧碧突然用力争脱蔡洛的怀抱，摇摇晃晃站起身，一一打量着在场的人或鬼，她的目光时而迷茫，时而冷犀，额上天眼也随着她神色变幻忽开忽闭，一下一下缓慢眨着，极具诡异骇人。终究，她漠然道：“你们真是无聊得紧。碧碧不是任何人的碧碧。我要加龙湖了。”
　　说罢，艾碧碧扬手给个手印，两仪阵的结阵灵符化成青烟散去，她转头便向艾绍澜来的方向走去。艾绍澜凝视艾碧碧的身影沉默不言，他看得到，她每走一步，便有一道灰白鬼魂离她而去浮入空中。身为鬼行者，艾碧碧已经心灰意冷，连收鬼伏魂的职责都不再承担，所收恶灵通通放回尘世。这是她的报复？
　　“小丫头果然有意思！”朱夷大笑，这些怨气深重的恶灵对他来说是最好不过的滋养品，既然取不了艾碧碧的灵力，通过噬魂的方法吸收恶灵的力量也是一条修炼的法子呢。没等在场的人回过神来，朱夷已经张开血盆大口，将一只只刚刚重获自由欣喜万分的鬼魂吃下肚，重回不见天日的暗狱生活。而他一刻不停歇，追随艾碧碧的脚步而去。
　　“朱夷，你疯了么！”成惘然不相上下地飘在朱夷身侧，大声劝阻，“这些怨气——你根本驾驭不了，再吃下去，不但不能转世为人，还会成为邪魔！你快住口！”
　　朱夷懒洋洋扫他一眼，漠然地将抓住的恶灵塞进嘴里。他已经停不下来了，吞噬带来的无穷快意诱使他不停继续下去。邪魔？可以成为那种天地为之变色的邪物也不是一件什么坏事呢。
　　成惘然拉长身影，驱散围观而来不明所以的恶灵们，还是阻不住朱夷的行动。他只好向两个徒弟看去，蔡洛跌坐在地，呆若木鸡；莫凡绷着脸，神情复杂地沉浸在莫名烦燥的情绪里，也注意不到发生了什么。成惘然无望时，看到艾绍澜举起手，手里紧攥着一环海蓝光圈。
　　仔细看了看，才发现那并不是什么光圈，而是一只晶莹通透的海蓝宝石手环，上面用金丝银线镂着一串串繁复辉煌的金波罗花。艾绍澜郑重地举着手环，严厉喝道：“朱夷，你想受这生死两难的痛楚么？念在同门之谊，只要你愿改邪归正，我可以放过你一次，只有一次！”
　　听到“生死两难”四个字，朱夷总算有了反应。他左右扭动着身子，犹豫不决地放开手里的恶灵。那只手环的名字便是“生死两难”，乃是巫教开派领袖的法器，比起领袖们持的明灯的力量强大上千百倍。但是它自身又有更猛烈的反噬力，数百年来没有第二个人能催动它正常运转。艾绍澜若是拼却性命催动生死两难，朱夷自问绝无抵抗之力。
　　一念至此，朱夷讪讪扼住自己噬魂的念头，冲艾绍澜冷哼一声，转身向北漠方向行去。
　　“绍澜长老，你收了他么，怎么还放他离开？”成惘然不解，有些气急。
　　艾绍澜将生死两难笼回袖中，一脸无奈：“我吓唬他而已，生死两难还没有人能够使用，如何收他？反正他心有畏惧，愿意离开祖洲。我尽力于此，再无他法。”说着，老人神色黯然下去，凋然长叹，“我只担心碧碧，她将恶灵悉数放出，势必要造成大乱。那时，不管是巫教，还是执法堂，甚至于整个祖洲大地，都将笼入灾难。”
　　成惘然大愕，唔咽说不出话。艾碧碧却边影子都走得没了。

　　一连数日，白如玉都心神不灵，生意愈做愈疏懒。
　　接到飞鸽传书，师父艾绍澜带着七星少卫马不停蹄地赶来西岭郡，及时地挡住朱夷的攻击。可是因此牵扯出一连串旧事，竟使淡然纯真的艾碧碧悖然大怒，不但弃教而走，还放出所收恶灵，为害苍生。
　　越听越惊，到最后白如玉禁不住咬破了樱唇，此后她就一直忐忑不安，惴惴然。
　　家里的结界经艾绍澜之手加固过，且她行事妥善，为人亲和，于人于鬼皆没有什么要害怕的。
　　白如玉这样想，心里安宁许多。这时有客人蹩进门来，哑着嗓子说要一匹雪青绸。
　　白如玉笑盈盈地取出几匹花样的雪青绸子，抬头对上那人眉眼，生生定住，半晌苦笑起来：“小青，你回来了？”
　　而这时，白如玉终于忆起她的恐慌来自哪里。那个青衣少年低眉垂目，温文淡定，看上去同十二、三岁的少年童子无甚区别。然而低头细瞧，青衫飘飘荡荡下空无一物，他原是没有脚的鬼魂一只。
　　“三月初三重阴鬼节，敢在紫石街上噬魂的只有你。那时我没有想到，真是疏惚了。”
　　被称作“小青”的少年唇边带过一丝冷笑，嘶哑的声音再度响起：“姐姐从来都不会想到小青，就像父亲永远不会理睬小青一样。可惜小青早他一步成了鬼，他一死，便被小青做了食物。”
　　白如玉闻言，已气得七窍生烟，怒骂道：“你这个畜生，这也做得出来！爹哪里待你不簿了？吃穿用度上，你比自家亲生孩子半星也不少，还允你随白氏姓，入族学读书，你居然恩将仇报……”
　　“你们骗我，”白如青现出一副孩童撒泼耍赖的天真面目，无辜道，“明明不是，偏让我做白家的儿子，让族里族外都笑话我和我娘。私生的孩子，又随嫁到别家吃白食，受人白眼。爹是挣足了善人面子，什么时候想过我……”
　　白如玉心中一跳，没想到当初的善举对幼弟带来如此深重的伤害：“所以……你逼二娘跳了井，然后自己撞死在祠堂里？你糊涂呢，旁人怎么说是旁人的事，我们从来没有拿你当外人看过……这绣庄，爹爹当初决定留给你，因此将我送到玄枵郡学术法，以示公平无二。谁知你会钻入死胡同不肯回头……”
　　青衫少年一脸茫然，仿佛白如玉所说是天方夜谭，而后他脸上浮起蛊惑魅人的诡笑，道“既如此，你都给了我吧！”
　　白如玉惊醒，可是身子已经不听使唤了，脑中闪过许多符咒，偏生哑了嗓子，除了喘息，半个字也吐不出来。白如青飘游到柜台里，伸手环抱住白如玉，喃喃道：“姐姐，你既去了玄枵，为什么要回来？爹总不理我，你一回来，他多高兴。他待我再好，还是想着你的，我不是他儿子，不是你弟弟……姐姐，你要是不回来，我就是他唯一的儿子了，我真的……真的爱爹的……”
　　阴冷鬼气侵入，神识自觉抵抗却没什么用处。小青本来怨气颇重，恐怕又吃了不少恶灵，力量远远胜于五年前了。
　　何况五年前他随鬼群闯入白家，便能从自己手里逃脱，奈何他不得呢。
　　白如玉就这么木然地站在柜台里，手里还篡着一角雪青绸。若有人闯进来，定要吓一大跳的。
　　不过，闯进来的是艾碧碧。狐裘垂地，披头散发，小疯子一样的艾碧碧跌跌撞撞跑进来，瞥到白如青，二话不说扬手甩出一张朱砂黄符将他定在半空里，然后她如一摊烂泥软倒在地，身上酒气熏天。
　　白如玉扶着柜台大口呼吸，好半天才镇定下来。她看着地下的艾碧碧，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连忙走出去扶抱起她。艾碧碧一接触到白如玉温暖的怀抱，紧紧抱住不肯松手，嘴里还嘟嚷着：“爹……师父……坏人，通通坏人……”
　　艾碧碧并没有回龙湖，也没有回任何地方，她不知道哪里才是人生正确的方向。那日在坟前，她寻回了一段记忆，也听明白一件事：没有人在意过她的感受，只是一个东西给人争来抢去，谁得了谁就是胜利者。而她因为艾绍澜的话，一直拿自己当作天生天养的赤子，热忱单纯侍奉神明，志在救人救世。原来不过是谎言。
　　“碧碧……”白如玉抱紧艾碧碧，又衰然地看着白如青，心疼不已，“你们这些孩子，你们为什么都这么糊涂呢……”

　　推开书房门，一排十来个大小的酒坛散滚在地，莫凡皱眉，蔡洛醉了三天？
　　英俊公子斜靠在茶炉壁上，衣衫凌乱，酒污痕印尚未干。他手里还半抱着一小坛竹叶青，痴痴看着莫凡，除了呵呵傻笑，别无他言。水月镜花一场空，想要的东西永远要不到，而自尊又一次支离破碎，逃不过这般命运。
　　“阿洛，你振作振作！”莫凡凝眉轻叹，“京都传来天帝旨意，妖鬼猖狞，世乐始乱，命执法堂布衣猎手全部出动力挽狂澜。阿洛——我们说过，天下为大，你忘了么？”
　　蔡洛仿若从遥远时空回转过来，呆呆看着莫凡，道：“大师兄，你怎么才回来？碧碧死了呢……”
　　莫凡头都快炸裂了，这家伙想干什么？蔡洛依旧看着他，语气渐渐不满起来：“碧碧又哭又叫，她叫木头师兄，木头师兄，她要木头师兄救命。我不是木头师兄，我就在她面前，她不肯看我一眼。你为什么不回来呢？回来救她。她不愿意跟我走，不愿意听我的话，所以不得不去死了啊。木头师兄，你怎么也不救她……”
　　“你说什么？”莫凡颤抖起来，不由自主去摸腰间的配剑。
　　蔡洛笑出眼泪，忍俊不止：“我救下她过，背着她躲避追杀。她在我背上哭，叫的都是你，我就把她丢在了街头。”
　　莫凡抽出一半的剑僵住，出不得回不去。怪不得说了那么多，蔡洛只换来碧碧的冷言冷语，还有艾绍澜口中“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为”的叹息。有些往事，只有在大醉不醒之时才有力气说得出吧。
　　在那些惨烈记忆里，唯有他莫凡做了局外人。游历山水时，他不曾想过一生里最重要的三个人：师父、师弟、师妹，已经陷入无法救赎的境地，生不能死不得。如此，他凭什么怪谁，凭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