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走边爱-医大往事》逆风的吻

22、淡忘

　　（三）

　　天气骤变，大雨倾盆。温度霎时急降。子寒说没有带厚实的外套。于是顶风冒雨，盛熙陪他上街买衣服。

　　一夜之后，子寒较之刚到江城时，稍显意兴阑珊。在选购衣服时，总是神情淡淡的，仿佛并不十分上心。盛熙想，是否昨夜让他备受打击？然而，她对于昨夜之事，无能为力，亦不想要寻求子寒的谅解。内心深处，她并不愿尽力与子寒的关系更进一步，因为她不知道，若再处于昨夜的情境时，她要如何克服内心的恐惧，坦然面对子寒，更加坦然地面对两人的亲昵。

　　暴雨过后的步行街，有凌乱的痕迹，潮湿的地面，散落着满地黄叶。或许因为天气不佳，街道上行人寥寥，街道两边林立的店铺，此时多是店员懒懒的神情，偌大的一条街上，在节假日的今天，竟显得分外空旷寂静。虽则如此，店铺中仍旧传来喧嚣嘈杂的音乐，试图增添热闹气氛，吸引原本就不多的街上行人。
　　盛熙撑着伞，与子寒在街道上缓缓走着。虽然同在伞下，距离如此之近，然而两人各怀心事，眼神少有交集，若即若离。仿佛身在咫尺，却心在天涯。

　　走进一家店内，子寒看上一件挂在墙边的黑色夹克外套。他打量着这件衣服，饶有兴致地问盛熙，“这件怎么样？”
　　盛熙看到这件衣服，心内却一阵沉落。沉落后寒凉的感觉开始侵蚀五腑内脏。展颜正有一件这样的衣服。这件衣服之所以让她刻骨铭心，印象深刻，是源于那年向展颜提出分手的那天，展颜便正是穿着这件黑色外套。展颜那时痛彻心扉的容颜，在外套浓郁黑色的衬托下，越发显得寂寥凄苦。自那日之后，这记忆中沉痛的一抹黑色，便与展颜的伤痛一起，被铭刻进盛熙的内心，经久而不消逝。

　　“还是另买一件吧。”盛熙低沉地回应。抬头遇上子寒颇有些意外的眼光，抿了抿有些干枯的唇，脱口而出，“展颜有一件这样的衣服。”
　　子寒几乎在听到这句后，立即抬腿离开了这家店。盛熙跟着出了门，两人继续并肩走着，但子寒的眼神益发阴郁起来。脸色也比之前更为凝重。盛熙不想继续解释什么，因为觉得无话可说。再走下去，也甚觉无趣，子寒便随意在另一家店铺买下一件深灰色中长外套，有柔软的绒里，足以保暖。然后，两人一路无话，返回旅店。

　　第二日，子寒提议去盛熙的宿舍看看。虽然有些突兀，但医科大学的女生宿舍是允许男生探访的。盛熙想了想，子寒待在旅店也无事可做，于是领他去了宿舍。
　　恰巧杨桃今日休班，来探望她们。盛熙开门进入后，正遇上杨桃与小艾有些迟疑的眼神。她将子寒介绍给她们。虽然小艾早知子寒来到江城，但初次见到子寒，仍有些意外。
　　这是盛熙心中守望多年的男子。在小艾看来，他的意义不同于展颜，仿佛于盛熙而言，更应珍贵难求。毕竟，是一场苦心支持多年的梦，而今梦想成真，是该为盛熙开心的。小艾望向盛熙，眼神中有一丝欣慰。

　　而杨桃，自从盛熙与展颜决裂之后，她与盛熙之间似乎多了层若隐若现的障碍。她们仍旧会常常聚在一起，聊天逛街，嬉笑打闹。但始终有一份阴霾存留心中，彼此都不言明。但盛熙知道，这阴霾是源于展颜。杨桃始终觉得，盛熙对展颜过于绝情，虽然事出有因，但她并不知晓盛熙这几年发生的若干变故，关于孩子，关于流产，关于伤害。这一切，只有展颜与盛熙自己知道。这些深藏心中的，不能说的秘密，即使日后风化成为陨石，也只能腐烂心底，而不能向任何人倾诉。即使心中再苦悲，也是自己的经历，旁人不可承担。

　　于是，杨桃心中是责怪盛熙的，虽然她不说，但彼此都明白。她难以接受盛熙如此决绝，更难以接受展颜有此悲剧收场。展颜是这样好的男子，他的人生怎么可以这样曲折？尤其是盛熙接受子寒后，杨桃与盛熙之间的隔膜似乎更深。

　　此刻，杨桃看到子寒，态度非常冷淡。杨桃就是这样没心没肺，喜欢的可以不顾一切地追寻，而不爱的，则完全敬而远之。因为展颜的关系，她对子寒的冷淡，也是可以理解的。

　　“晚上请你们吃饭吧。”子寒感觉到气氛的冷淡，打破尴尬局面。
　　“谢谢了！不过晚上我还要加班。”杨桃不动声色地拒绝了。小艾也感觉到气氛的不妥，陪笑道，“算了，你远道而来，让盛熙多陪陪你吧。我们就不做电灯泡了。”她拉着杨桃，寒暄几句后，便离开了宿舍。

　　（四）

　　子寒愣愣地看着她们走出宿舍。门在她们背后沉重地关上。两人在房间内沉默着，静得可以听到舍友床上闹钟在嘀嗒地走动。两人在盛熙床上呆坐着，仿佛两具泥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内心都非常失望。盛熙的思绪胡乱纷飞，杨桃、小艾、子寒、展颜......她内心凌乱，没想到子寒这次来江城，带来一次又一次的事与愿违。

　　“我是不是个不速之客？”子寒忽然问道。盛熙意外地看他，他的表情看上去有些自嘲，仿佛过于自负后的失落。
　　盛熙也不知道如何回应，小声说，“你多心了。”一时不知如何自处，便开始整理床上的东西，打发时间。
　　这时，一本青草绿色封面的笔记本从枕边跳脱出来，在简陋的素色床上，显得格外醒目。
　　“这是什么？”子寒拿过笔记本，好奇地问。
　　“我的日记本。”盛熙趁子寒将要翻开日记本前，一把抢过，迅速收起。
　　“我不能看看吗？”子寒泄气地问。盛熙惊奇地看着他，“我的日记，为什么给你看？”
　　“我为什么不能看？我是你的男友，难道你的日记里有什么秘密吗？”子寒咄咄逼人。
　　盛熙感到无奈。“我有什么秘密？你知道，日记是很私人的东西，谁都不应该窥探他人隐私。我也不曾要求看你的日记啊！”
　　“我随时可以给你看啊。只是你从未要求我。我对你没有任何保留，但我觉得你对我不是如此。”子寒的话听来十分犀利。果然是盛熙心中那个名副其实的大才子！
　　盛熙冷笑几声，“你这是偷换概念。跟你无法交流。我不想和你吵。”随即，阴沉着脸起身倒了一杯茶。

　　但子寒不依不饶。仿佛郁积几日的压抑不满，在此刻爆发。他的声音虽然不大，但听来句句有力，字字伤人。
　　“盛熙，我觉得我们应该好好谈谈。”
　　“谈什么？”盛熙只好重新坐回自己的位置。
　　“我发现我不该来江城。”子寒缓缓说，“这注定是一次失败的旅程。”
　　盛熙盯着他的眼睛，波澜不惊。亦不打断他的叙述。

　　“在这里，我找不到自己存在的证据，存在你的生活甚至内心的证据。我甚至怀疑，你到底是否真的爱过我。在这里，在这座城市，我感到四处都充斥着那个人的痕迹，他至今仍占据你的生活，甚至你的心！我已经被这种气息捆缚，简直快要窒息了！”
　　“子寒，你怎么能这样说我！我如果不爱你，何必跋山涉水去秦城与你相聚！你不能这样轻描淡写地抹杀我对你的感情！”盛熙颇有些委屈。

　　“在秦城时，我的确沉浸于你我之间的感情。对于一个爱我多年的人，我无法不动容。尤其你是这样可爱的女孩。”子寒的声音变得温柔起来。
　　但接下来又回复坚硬冷淡，“但这次我来江城，我才感觉到原来你我之间，远不像我之前所认为的和谐默契。你根本未从之前的回忆中走出。你知道吗？那个人一直横亘在你我之间，
　　根本从未消失！盛熙，你这样对我，公平吗？”

　　盛熙愕然，“我怎么对你不公平了？”
　　“为何你总是对我若即若离？晚上放我一人孤独地待在陌生旅店，却不愿陪我。更不愿与我亲近！这原是男女相悦的正常反应，你为何如此冷淡？”
　　盛熙真的无话可说。

　　“若是你已然忘记他了，为何昨日买衣服时，你会有那种奇怪的反应？为何他有相同的衣服，我便不能再穿这件衣服，这是何道理？”
　　......

　　“如今，你亦不愿向我公开你的日记，仿佛内里藏着不能为我所知的秘密。盛熙，你明白吗？爱人之间是不应该有秘密的，你是我的女友，我有权力知道你的一切！”
　　盛熙重重陷落在床上，头顶像闷天惊雷般轰炸一声，接着大脑便嗡嗡作响。

　　子寒的唇枪舌剑，舌灿兰花，她并非初次知晓。在高中时代，子寒便常常出任各种辩论会的主辩手，每每据理力争，令对手汗颜，无力招架。盛熙常常在场下静静看着他精彩纷呈的表现，内心轻轻激荡涟漪，那种深藏的情愫往往在此时更甚。

　　然而此刻，当自己成为子寒的对方辩友时，她突然发现，自己口舌迟钝，头脑混沌，不但不知如何应付子寒的咄咄相逼，更无法运筹帷幄，为自己辩护，反败为胜。这让她惊慌失措，顿时哑口无言，呆立当场。

　　（五）

　　那次子寒的江城之行，后来一直被子寒称为是他生命中最可怕的一次旅程，每每提及，仿佛惊弓之鸟，刻骨铭心的伤害一般。
　　盛熙第一次发现，假期是如此之长，长到可怕，长到仿佛没有尽头。她和子寒同样煎熬着。在剩余的那几天里，他们之间的争执与冷对时有发生，当初在秦城，穿着情侣衫招摇过市；在华山奋力攀登时，相依为命。那些曾有过的心有灵犀，相亲相爱，不复存在。彼此像是对方的一个时间与空间转换时发生的一个错误，两人的心渐行渐远。

　　终于，在子寒走后，盛熙认真审视了她与子寒的前因后果。一场延续了多年的美梦，一直心存希望，充满着对于梦境的幻想与遐思。于是，当梦想成真的机会意外地出现在生命中，盛熙喜极而泣，不顾一切，奋力一跃，登上开往梦中春天的地铁，直达终点，那个有着子寒的世外桃源。然而真正抵达后，她才发现，一切并非自己想象那般美好。尤其是子寒反复强调自己的理想是出国深造，对于婚姻、家庭，没有任何计划时，盛熙便对子寒彻底失望了。子寒对于未来的设想中，根本没有盛熙的角色存在。盛熙于他而言，原本就只是一个过客。过客匆匆，相聚短暂，离别在即。

　　毕业前夕的求职，进行得热火朝天。只有盛熙依然沉默着，不知何去何从。过去她曾计划去兰城，或者留在江城。但此时，一切都变得没有意义。任何地方，于她而言，都不复有任何停留的价值。没有了爱人的城市，一切都是相同的。复制的城市建筑，冰冷的空气。于她都不再有任何吸引力。
　　至于秦城，盛熙也曾考虑过。然而自从她知晓子寒对将来的筹划后，明白自己与子寒之间，是不存在未来的。因而从此对于子寒，不再心存任何希望，更绝了再赴秦城的念头。

　　与子寒之间，渐渐少了联络。或许，这是她与子寒之间，最好的结束。用一段时间，来遗忘彼此，遗忘一段曾经相依相偎的经历。对于盛熙而言，是一场美梦的觉醒，而对于子寒而言，这更像一场美丽的邂逅，分别后，温存不再，记忆也即将随风逝去。即使刻骨铭心，但子寒的理智与从容，一定能够收放自如，继续他充满理想化的人生。这样也好，盛熙与子寒，从来不是一类人。子寒是盛熙无法抵达的彼岸，即使以为靠近了，其实只是雾里看花。而今拨开云雾，一切变得清晰。如此，远在秦城的子寒，渐渐从生命中隐去。

　　至于子寒所说，展颜从未离开自己的生活，盛熙也不知是该肯定还是否定。她很想将展颜从生活中重重抹去，不留一丝痕迹，然而，越是刻意抹掉，展颜越是在内心沉沉浮浮，像是无法远离的一叶风筝，飘飘荡荡，但内心始终有一根记忆的丝线，隐约牵引着自己的思绪，在夜深人静时，浮现出来，腐蚀内心。这些，只有自己知道。

　　是的，展颜看似已经离开她很久了。然而生命却仿佛少了一半的力量，她本试图从子寒身上获取这种生命的力量，来支持自己生存下去。然而，她没有得到。失去的，再寻不回。她只有自己蓄积力量，支撑起来，度过接下来的一个个困境。

　　她困顿如笼中之鸟，对于未来，一团泥淖。根本不知哪里是自己的方向。毕业前参加了一次研究生考试，也只是陪杨桃，尝试了一次。并未付出任何努力，因而结果自然是失败的。

　　但杨桃为此付出了日以继夜的心血，认识她这些年，从未见她如此勤力，仿佛孤注一掷般地面对这场全国的考试。然而，她的努力并未换来相等的回报，她也失败了。杨桃在成绩揭晓的当晚，心灰意冷地收拾了自己的行李，睁着红肿的眼睛，躺了一夜。第二天，便立即踏上回家的列车，去家乡父母为她安排的医院办理就职手续。

　　小艾留在了江城一家市级医院，在最普通的科室，平凡地生活。也许，就业压力的增大，于她们而言，回到父母的庇佑下，是最好的选择。对此，她心意满足。而此时，她与李轩之间，亦不复当初的情意，李轩自从毕业后，工作迟迟不曾落实，加上他好高骛远，至今游手好闲，考研屡试屡败。他郁郁不得志，时常抱怨自己命运不济，有时甚至将心中怨气发泄到小艾身上。小艾便开始对他失望了。一次又一次地被他伤害，盛熙亦觉心痛不已，便暗地里劝小艾，如果这样痛苦，不如分开吧，何必如此强求。

　　小艾不久向李轩提出分手。但李轩并未接受这个结局，时不时来江城，为他们之间，作最后的努力。然而小艾业已心寒，不再有转还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