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叹·千古一帝秦始皇》左伊泠

36、薄命公主瞒重病，多情公子空牵挂

　　军营中的瘟疫得到控制，王翦率领的军队势如破竹，率先击退了最强的楚国军队，其他国家的军队听得风声，人人自危，加上间谍的游说，都生出了退兵之心。咸阳之危不日便可解。
　　长安君成峤得知楚国军队已退，便向王兄请旨先回咸阳。回咸阳协理政务只是个托辞，成峤这些天都快担心疯了。在战场局势未定之前，他知道自己不能回去，但是他心底却一直有个声音喊着，催他非回去不可，他一定要去见她，他的挚友，他所在乎的一个人。成峤不清楚嬴政心里的想法，嬴政反而很冷静。自从上次闹翻之后，除了禀告公事之外，私下再也没有同他说过话。嬴政却一直叫魏之仪向他传消息，他知道舜华的病已经好了，过段时间便可回咸阳。成峤听了这个消息，心中的一块石头终于放下了，对于嬴政也产生了些许歉意。
　　成峤来到嬴政帐下，请求道：“王兄，如今楚国军队败退，咸阳之危解了大半。臣弟想先行回去，在此之前我因为那天的无礼，向你道歉，请王兄准许。”
　　“你快回去吧。我会迟一两天回去，你先替我照看舜华，”嬴政拍了拍成峤的肩膀，“那天的事我俩都有错，我的态度很恶劣，你只知道自己着急，我心里的难受你就不知道？去年你去赵国前一天，我已经把心底话都跟你说了。成峤，你得明白，咱们都是身处高位之人，必须得以大局为重。”
　　祖母赐婚的旨意撤掉后，他们兄弟在那个隐蔽的阁台上喝酒赏月，成峤回忆起以往，那天是满月，月光如水洒入宫廷。“你放心，我一定会让她一生幸福。”嬴政如是说，冷峻的面容在月光下更加清冷。那一刻，成峤明白了，子政与舜华是共生的，不仅仅是从赵国开始十几年的感情，对于双方来说彼此都不可取代。这段感情，他从一开始就输了，他明白了为什么舜华明明不喜欢咸阳宫，却不肯离开的原因。那时，他决定在心中建立一个封锁区，将这份感情埋入其中不再提起。
　　“只要她感到幸福就够了。”成峤一直是这样想的。
　　“王兄处处精打细算，臣弟自愧弗如。”成峤闷闷地说，“希望王兄不要忘记那天的约定。”

　　成峤来到雍宫舜华住所。他很久没见到舜华了，一大早快马加鞭出发，从军营到雍宫需整整一天的路程，成峤心里着急，只用了一个白日便到了雍宫。来不及去向赵太后请安便直奔舜华住所。他也顾不得闺房之防，一过来就兴冲冲地推门而入。
　　舜华正在席子上写信，听到声音和乐儿都吓了一大跳。“殿下，您怎么来了，不提前知会一声，我们都没有准备，……”乐儿惊呼道。“去给倒些茶水过来吧，一路上想必也累了。”舜华放下笔，对成峤一笑，“你先坐下休息吧，看到你来我还挺意外的。不过既然你来了，前线一定没有什么事了。”
　　“天还没亮我就出发了，有王兄和王翦他们在应该没事了，王兄让我来照顾你。我听说你身子快好了，现在看你还这么病恹恹的。王兄会晚两天回来，先想想怎么教训他……”成峤突然抢过帛书，“果然是写给王兄的信，这么久我都没收到几封你的信，我都有点嫉妒我王兄了。”
　　“你成天自由自在，你不知道其实子政也嫉妒着你。”舜华认真地说。
　　“那你说我是不是不比王兄差？”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你有他所没有的，你现在这便很好了，没有必要比较。”
　　成峤放下帛书，直视着舜华，“我本以为你感到开心就好。可是在来的路上，我改变了主意，果然我还是放不下。我知道，这么多年只有在外面时你才可以放松地笑；在宫墙里，凡事看人脸色，在各种规矩下你并不开心，只是为了王兄一直没有离去。可是以后你会真的快乐吗？我承认，王兄他心里有你，但你和我都知道，他是秦王，总有无可奈何之时，就像这次一样，他会伤了你。既然我有王兄没有的东西，是否考虑一下我呢？你嫁给我，让我带你出宫，让我陪着你，这么多年，你在我心中的地位，一直都是首位。而在王兄那里，并非如此。”
　　舜华沉默不语，这么多年她未必不知道成峤的心思，原本两人心里都存了一份默契，不将这感情说破，他们的关系还可以像以前一样，只是挚友不言风月，只是现在再像以前那般装傻恐怕不行了。她叹了口气，“成峤，你说得没错。可是这也是我自己的选择，无论子政做什么事，我都会理解他；无论他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他，跟在他身后，绝不回头。如果要舍弃什么事才能跟着他，我也是愿意的。子政，对于我来说才是真正重要的事。”
　　“就算他伤你，你也不介意吗？”
　　“他是我最爱的人，我不会后悔。”
　　“可是我在意，”成峤激动地说，“我没有办法放下，明明我和王兄已经约定好了，让他照顾你，我决定退出。既然他现在伤害了你，约定便不作数了。所以我现在表白心意，我最爱的人，也是你…”
　　“成峤，以后这种话你就不要说了，我…已经答应他了。”舜华打断他。
　　成峤握住她的手，“回去我就找祖母请旨赐婚，祖母要是知道他负了你，这一回不会再偏袒王兄被他蒙蔽的，旨意一发，他是大王也没办法，我必须带你走，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往火坑里跳。”
　　“你不要再说气话了，我知道，你不会这么做的，是吗？”舜华将手从他手中抽出，随后垂下了眼眸，咳嗽了几声，成峤想起她身体还没有完全好，觉得自己的话刺激到了她，连忙帮她顺了顺气，收起刚刚的情绪，语气变得柔和起来，“实在抱歉，你的身体还没有好完全，是我混账，说了这么多话让你闹心。等你病好之后，你再想想我的事，无论何时我都会等着你的。”舜华咳嗽不止，她捂着嘴，脸色变得惨白。成峤看到她的样子，心里一慌，变得语无伦次，“怎么回事，你不是说你的身子已经好了吗？刚进来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对，你快去休息，别管我今天说了什么……”说着便要准备扶着舜华去睡塌上休息。舜华还在捂着嘴咳嗽，不肯松开手。成峤再怎么迟钝都已经发觉不对了，她的身子绝对还没有好。
　　一滴一滴血从指缝中漏出来，滴在帛书上。“你骗了我们，你的病根本没有好，你这是为何，为何为他做到这种地步！”成峤又悲又气，又想起那天在帐中的事，“一定是他，如果那天他让夏无且早点来，你就不会病成这样。”
　　舜华摆摆手，喉咙肿痛发不出声音。乐儿刚好端了茶水进来，见到这幅光景，一急就把茶水丢了，马上去叫夏无且过来。成峤发觉自己失态，立马将舜华抱到床上休息，拿手帕给她擦干净咳出来的血，帮她顺气。成峤抱着舜华，身体如此轻薄，瞬间悲从中来。他想起小时候粘知了，那时候他年纪小，力气也小，知了在很高的树上，舜华一定要叫的最响的知了，他就将她拦腰抱起来去粘知了，没坚持住手又酸又痛，不小心脱手害得舜华摔破了头，被太后和母亲责备了好几天。现在能轻松抱起她，感觉却与小时候不同了，心里是止不住的心疼。舜华一时喘不过气来，不停地咳血，倒在床上没有力气坐起。燕丹和夏无且冲了进来，见到这番情景，夏无且连忙把脉帮舜华治疗。燕丹拉了成峤出去将事情一五一十同他说了个清楚。
　　“她染的疫病好了，但是随疫病并生出了痨病，来得很急，她不让我同你们说，怕你们分心。夏无且他尽力了，可是………”燕丹言语哽咽，说不出后面的话来。
　　成峤怔住了，他真的没想到竟然会这样，想说些什么却哽咽着说不出来。
　　“她的时日无多了。其实就算当日夏无且来了，她的病也不一定能好。”燕丹背对着他，用嘶哑的嗓音说出这句话，早已泪流满面。成峤也一样，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两人就这样背对着彼此，不发一言。
　　待两人平定情绪后，夏无且已经帮舜华暂时稳定住了病情，并且和他们交了底。两人知道后，默然走进房间。她暂时不喘了，只是虚弱地侧着身子躺在床上，手上拿着一份地图，呆呆地看着，没有注意到两人过来。
　　舜华想起嬴政最后一句话，抓着卷轴的手逐渐颤抖，这图，我到底是哪里没看懂？翻来覆去地看，我已全都明了，这就是他未来的天下，而他始终说自己没懂，要亲自解释。
　　我要的从来不是什么天下，仅仅只是你。而你，最想要的一直是天下。
　　“华儿，”成峤轻轻地唤了一声，“我让人去叫王兄马上过来，前线…真的没事了。”
　　“还有几天？”舜华问道。
　　“……”成峤欲言又止，他知道她在问自己还剩多少时间，忍住眼泪，他决定说实话，没法瞒了。
　　“三天。”燕丹突然说，在成峤开口之前。“刚刚我自作主张，信使已发，足够他过来了。”
　　“信使过去一天，他过来一天，只有最后一天了吗？”舜华苦笑道，说好的一生，竟然只有一天时间了。
　　最后一天，就放下一切，毫无保留地爱着他吧。
　　将所谓的懂事丢在一旁，她只想他能永远留在自己身边，只爱她一个人，只守着她一个人，就如同父亲永远守着母亲那般，可是，这是不可能的，他不能停下，即使没有自己。
　　手上依旧戴着他送的镯子，或许能永久戴下去。可是曾经牵过的手，却抓不住永远了。
　　燕丹与成峤沉默地坐在床榻前的席子上，无法说出任何安慰的话。反而是舜华自嘲道：“如此，倒真是一生都给他了，一辈子都没有离开过。”
　　“除了他，你自己还有什么心愿吗？”燕丹忍住悲伤，故作镇定地问。
　　“他的天下，还没看到。”
　　燕丹听到此话，悄悄抹了一把眼泪，这才发现她手上拿的地图，密密麻麻画满了标记。
　　“那个天下，是什么样子的呢？”燕丹问。
　　舜华将地图递给他们，“北至匈奴草原，南至鲲鹏南冥，西至陇西沙漠，东至渤海辽东。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下一统有序，再无战争杀戮；万民安居乐业，再无饿殍满地，易子相食。”
　　这张图上面均是嬴政的字迹和标记，显然是嬴政的地图，除了文书，他平日看得最多的便是各式各样的地图了，在上面勾勒天下的未来计划。
　　燕丹见此图大吃一惊，他并非不知道嬴政统一六国的想法，只是没想到他的野心居然如此大，这么大的疆土，已经远超过了当前七国。从古至今，从未有过，先别说日后的管理，如果能做到，绝对是千古第一王，说是超越三皇五帝都不过分。
　　成峤也惊呆了，王兄经常和他说以后一起干大事，他只当要一起收服六国，没想到是如此巨大的疆土。所以华儿说他身上担子很重，是这样的吗？成峤默默想。
　　“吓了一跳吧，当时我也吓了一跳，谁知他一笔笔给我画出来了。”舜华说着，又是艰难地一笑。“那个人，老吹自己是天下第一，天纵奇才，没有做不到的事。连这图，他都说我没看懂，下次再和我慢慢说。”
　　两人看着地图不做声，所以都是舜华在说，她生着重病，依然用尽力气，笑着给他们解释。
　　“最上面的长城，是他最骄傲的事，西起于秦国临洮，东至燕国辽东，蜿蜒万里。”地图放在床榻上，舜华也起了身靠在床头，看着地图，她似乎精神了很多，所以燕丹和成峤并未拦着她，他们知道，这是她最珍贵的东西，是嬴政承诺的天下。
　　“这是世上最长的城墙了吧…到燕国吗？”燕丹说道，语气中有点犹豫。
　　舜华察觉到了他的异样，“丹哥哥……”
　　“到那时，燕国会亡的吧，我知道。”
　　气氛顿时微妙起来。“华儿，他迟早有一天也会灭了赵国，那是你的家，你就没有一点心疼吗？”燕丹不甘心地问。
　　“为了天下，这些代价是必须的，日后便是千秋之功。”舜华争辩道，如同当日嬴政跟她说的一样，当时不懂他的地方，现在她都懂了。
　　“他的歪理，你都信了……”燕丹冷漠地说，又怕把话着重，便收了话头。当年她的父亲宜安君与李牧叔叔同秦国人作战，勇猛无比，听了这些话会狠狠地骂她吧，心都飞到嬴政身上了，连家国大义都荡然无存。燕丹想着这些事，终究是不忍心说出口，华儿，只是被嬴政的花言巧语欺骗了，被爱蒙蔽了双眼，让她傻傻地替他付出。而为了自己，嬴政连救她都不肯，为了华儿，他付出过什么？
　　一个女人，终究是比不过大秦，比不过天下。何况，他根本就不缺这种东西。
　　燕丹似乎想通了一切，心里悲痛，当日无奈之下，让华儿跟嬴政回秦国竟然是错的吗？就是因为当年自己软弱，怕给燕国带来麻烦，才会造成这一切。嬴政，说到底，是个自私的人，只有吞并天下的野心，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而将她绑在身边，只是强烈的占有欲，他一向霸道，连天下都要全部，何况是一个女人。
　　舜华又想说什么，被一旁一直没说话的成峤抢去了话茬，“为什么王兄他能打下这么大的天下，守护千万人，却独独保护不了你呢？”
　　她愣住了，随即苦涩地笑了笑，“天下，比我重要。”
　　“在我这里不是，”他盯着她的眼睛，流下一行泪，“没有你的天下，毫无意义。”
　　说完这句话，成峤放下地图就出去了，不是因为愤慨，只是难受，难以抑制的难受。他不想在舜华面前表现出来这一面，这软弱的一面。
　　舜华将地图塞到燕丹手中，轻轻地说，“丹哥哥，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这地图，就给你吧。”
　　“不，这是你最珍贵的东西，我不能要……”燕丹拒绝道。
　　“拿着吧。”舜华说了许多话，已经筋疲力尽，燕丹扶她躺下，顺便帮她盖了盖被子。
　　“他的一切，都留在我心里了。你，却还没有去理解他。”她是真的累了，说完就慢慢闭上眼睛睡去了，燕丹不得已只能把地图收了起来。
　　最心底的话，燕丹终究不忍心说出来。
　　嬴政的事，我不想去理解，我只想守护燕国和我的家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