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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十四回 式燕且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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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的初夏,雨水特别的充沛。缠绵的阴雨一如宫中的人心一样晦暗,而那一夜的侍女绝望的哭声仿若在每个人心里都埋下了深重的阴影,从此再也无人敢轻视昭阳殿中的皇后,没有人敢擅议有关昭阳殿的半句是非。
阿琇再听到关于中宫的消息时,已是许多天后的一个深夜。豆蔻匆匆把她摇醒,急道,“公主快去看看吧,皇后娘娘疯了。”
疯了?阿琇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些天来虽然没有见过献容,但传来的消息都是她理事如常,杀伐决断,断不至于到疯癫的地步。她一壁起身汲鞋更衣,一壁问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皇后娘娘怎会好端端的就疯了。”
“据说是因为永巷那边起了大火……”豆蔻轻声道,她觑了一眼阿琇瞬时变白的脸色,方才接着说道,“皇后娘娘赶过去的时候,不知怎么的受了惊吓就疯了,便那里胡言乱语,许多人都劝不住。成都王让人传话叫公主赶紧去看看吧。”
阿琇听到最后几个字骤然呆住,不敢置信的睁大眼睛,“你再说一遍,是哪里!”
豆蔻有些受惊,结结巴巴的说道,“是…是永巷。”
永巷,阿琇瞬时心中冰冷,永巷是连接着内府地牢的唯一出口,几日前献容在那边刚刚杖死了一个宫女,今夜那边就走了水。永巷那边若是走了水,任凭一只苍蝇也难飞出去。如今淮南王在狱中,明着把一个藩王处死,朝堂之上也不好议论,最好的处理方法莫过于让他无声无息的死在牢里,以赵王的手段,这样的事他一定做得出。
仿佛一盆冰水从她头顶浇下,她瞬时从头顶冷到脚底。外面的风声依旧呼啸,夹杂着人声嘈杂,她只觉得额头一阵阵的涔出冷汗,这一刹她再也顾不得那许多,飞也似的奔出了大殿,便朝着殿外有火光的地方奔去。身后的豆蔻惊呆了,反应了一瞬才跟着追了出去。
等到阿琇赶到永巷时,只见这一带的宫墙已是烧成灰烬。这一片本就是宫内禁苑的最边缘,再往外就是连着金墉城的铜铸高墙了,如今这边已被烧为平地,于是远远望去,金墉城的灰色高墙就显得更加突兀与高大许多。她远远的就看到献容站在一块大石边,素色的衣衫十分单薄的罩在身上,更显得身形单薄。她身旁围着许多人,却都只是远远的站着,并不敢近身。
阿琇走近了几步,这才看清那大石之旁竟然是个隐蔽的地牢入口,连石旁的铁镣铐都被烧得发红,想来里面就是起火的真正地点了。如今里面阵阵恶臭味传来,让人闻之直欲作呕。她这才明白旁边的人为什么都不走近过来,转头时只见成都王一身戎装站在人群的最前端,打着手势示意让她拉回献容。
阿琇强忍着恶心,努力屏住呼吸,走过去轻轻的扶住献容的胳膊,低声道,“献容姐姐,夜色已深了,外面寒气重,我们先回去吧。”
“阿琇,你听,他在下面唤我。”献容却仿佛听到什么一样,忽然拉住阿琇的手,指着那个烧得焦黑的入口,面上却露出喜悦的神情。
阿琇心知她已是伤心过度,失去了理智,她心下也有几分难过,伸手揽住的献容肩头。献容面上露出满足的笑容,在月色下看去分外的诡异,她靠在阿琇的肩上忽然轻声唱起歌来,吐字清脆,发音却很奇怪,阿琇默然听了一会儿,忽然意识到她唱的是匈奴那边的歌谣,她心下更是替献容难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便只能陪着献容靠在大石头上。
司马颖眼见无法,只得走了过来。
献容瞧着他也过来,微微含了笑意,那笑容却将人之间拉开了遥远的距离。她轻声道,“成都王,你也来瞧,他们都在下面等着你呢。”
司马颖望向阿琇,苦笑道,“阿琇,你快劝劝她吧。她已经在这里站里半个多时辰了,这么多人都看着呢,明日流言蜚语传出去对她终究是不好的。”
暗夜里,司马颖一身墨色戎装,他的盔甲都是紫金所铸,格外的寒光耀目,英姿勃勃中却显得颇有几分生冷的铁气。阿琇仿佛是第一次认识他一般,扭头注视着他道,“我瞧着献容姐姐心里清醒的紧,她自然知道自己是在做什么,倒是十六叔您,恐怕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了。”
司马颖面上闪过一丝不自然。那便是默认了,阿琇心里伤心到极点,仿佛有什么东西垮塌了,十六叔在她心目中一直都如父亲一样的地位,谁都可以来纵火为赵王除掉心腹之患,可她就是不能接受十六叔这样做。她含着静如秋水的淡薄笑意,“十六叔是住在宫外吧,宫中火起,十六叔深夜赶到竟如此迅速,不见半分仓促,实在是国朝之栋梁。”
“阿琇!”司马颖仿佛想解释,可话到嘴边,却除了苦笑,还能说什么呢。
“还不把皇后娘娘扶回去。”赵王大步流星的走了过来,身后跟随着他的侍从,孙秀却不在身后,想是已经得知皇后犯病的事,自是觉得避嫌不愿意过来了。赵王瞧了一眼烧得漆黑的洞口,里面阵阵恶臭仍然不断传出来,火已经灭了大半个时辰,可仍有滚滚的热浪从里面翻上来,可想这里面恐怕已再没有活口了。
他显然很满意这样的局面,唯一在这里有些碍眼的却是献容。他的目光有些不愉的扫过了献容,见没有人敢上前去搀扶,不由怒道,“怎么还没有人过来!”
冯有节早在旁边等候多时,见主人发话,赶紧颠颠的凑过去扶着皇后的一边胳膊,皮笑肉不笑道,“皇后娘娘,您还是回去吧。”
献容恍若未闻,只盯着地上那个偌大的黑洞看着,眼神却渐渐失了神彩,如同燃尽的灰烬,茫然而空洞。冯有节见赵王沉着脸不做声,胆子便大了些,手上使劲,竟然是用力的扯起献容来。阿琇大怒,站起身来便给了冯有节一个耳光,“你是什么身份,就敢拉扯皇后娘娘。”
冯有节在昭阳殿春风得意惯了,平时连皇后都要卖他三分薄面,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此时更仗着主子赵王也在这里,愈发不能咽下这口气,他三角眼一瞪,竟是对阿琇撒起泼来,大哭道,“老奴一辈子忠心事主,从来没有犯过一点错处。老奴有何过错?公主娘娘固然尊贵,也要给老奴个说法。”
阿琇心中恨极冯有节的狗仗人势,瞧也不瞧他一眼,却是瞥着赵王说道,“休管你背后主子是谁,你不过一个阉奴而已,却受谁指示敢这样胆大包天?”
这话竟是在指着骂赵王了,冯有节偷偷觑了赵王一眼,却不敢接话。赵王脸色更加不愉,向阿琇这边踱来几步,苍然道,“是孤王指示这阉奴去的,公主有何高见?”
阿琇并不惧他,抬起眼目不转睛的盯着赵王,声音甚是清朗,“天道乾元,自有尊卑。何人敢辱皇后,就是辱国朝。”
见她这样桀骜,赵王脸色一沉就是要发作起来,司马颖忙侧身拦在了阿琇身前,说道,“公主久病才愈,在这里待的久了,怕会有恙,还是侄儿先送她回去。”
这些日子司马颖护卫赵王有功,赵王到底要卖他几分薄面,见他出面求情,面色缓了几分,便不欲再理她,只侧头对着冯有节吩咐道,“还不送皇后也回章华台去。”他一想到今夜之事本来甚是圆满,自己不须出面就可以把淮南王那个心腹大患解决掉。却想不到被皇后这么一闹,倒把自己也扯了进来,不觉更有几分气恼,又说道,“这些日子皇后新入宫中,可在章华台多学些礼仪规矩,无事也不必出来了。”
冯有节得意的应了一声,起身时还不忘向阿琇示威似的横了一眼,半扶半扯的拖着已如提线木偶一样的献容,可脚下突然一个踉跄,却不知道被什么绊了一下。他弯下腰去捡起来,只见是一块烧的半焦的木头,方寸大小,上面似有花纹,乌油油的瞧不清是什么木质。
他正拿在手里准备抛掉,忽然阿琇脸色瞬时变了,她冲过去夺过那块木头,仔细看了一会儿,上面隐约有个篆字的“绮”字,她不敢置信的抬头望着司马颖,伸手指了指散发着恶臭的地牢洞口,“玉徽师父也在这里?”
司马颖侧过头去,不与她的目光对视。
阿琇忽然觉得口中一苦,胸中一股腥气涌上喉间,句句刺人,“十六叔,那是玉徽师父,三年来她心中待你何等情分,你纵然无情,难道当真心里半点不知?”
司马颖只是立定沉默。
赵王却是看不惯阿琇这样言辞,训斥道,“公主殿下要知晓分寸,成都王是长辈,怎能这样直斥是非,实在是不知礼数之极。”
阿琇心内愈发冷了下去,她转过头去望着赵王,言辞更加刻薄道,“是我不知礼数,还是你们倒行逆施?赵王打着勤王奉公的名义,却是做着剪除异己之实,滥杀无辜,无所不用其极。我的母妃,太子哥哥,贾家、淮南王、明曜、玉徽……现在连献容也疯了,你手里沾了这么多的血,你还要赔上多少人的性命,满足你一个人的妄念……”
不等阿琇说完,司马颖便把她扯在身后,用手捂住她的口,企图用自己的身体牢牢的护住她。阿琇发不出声音,口中咿咿呜呜仍是咒骂不止。
“孤手里沾了血?”赵王阴冷的环顾四周,所有被他看到的人都不由打了个冷战,“这里的人,谁人的手上没有沾染过血?”
司马颖心中大急,唯恐脸色越来越铁青的赵王要对阿琇不利。
正在此时,一匹乌色的宝马忽然奔驰而至,马上翻身下来一个身着黑甲的少年人,黑甲上血迹斑斑,猩红入目,而那少年单膝跪在赵王面前,手中捧着右半白虎符,朗声道,“奉白虎符调兵,已将淮南王在京中数出余孽部署尽数捕杀,特来还令。”
阿琇忽然心头一惊,扭头叫道,“阿邺!”
那满身血迹的铁甲少年不是阿邺是谁,他并不理睬阿琇的呼唤声,只跪在赵王膝下,等他调遣。赵王面色转霁,不再理睬阿琇,他将两半白虎符合在一起,朗声笑道,“吴王英雄少年,尽忠为国,孤心甚慰。”
阿琇只觉得一下子被抽干了全身的力气,她最为宝贵珍若性命的弟弟,也加入了这无休止的厮杀中,身着的冰冷铁甲与这漆黑的夜幕同色。
阿邺叩首道,“臣姊身体不好,今夜受了惊吓。臣想送姊姊先回去休息。”
赵王心里大患既除,自然懒得跟阿琇计较,乐得卖给阿邺一个情面,点点头就算是同意了。
阿邺如今已是高大的青年了,站起身来时,阿琇只到他耳齐。司马颖见他过来,便松开了手。
阿琇只觉得阿邺手心亦是冰冷冰冷的,她心下一软,往事忽如潮水一样涌上来,她忽的想起许多年前,在金墉城里,自己一手牵着祖母,一手牵着阿邺,那时候阿邺还是个小孩子,做什么都喜欢跟在自己的身后。如今他不由自主的护在自己的身前,其实也是怕赵王来伤害自己的。
她垂下头去,终是没有再挣扎半分,任由阿邺牵着她回了荼菽殿。
当天晚上,章华台便起了一场大火,将贾后十余年里布置的奢丽无比的华丽宫殿烧成灰烬。等到第二天宫人扑灭大火找到皇后时,却见她一个人呆若木鸡的坐在宫墙下,呆呆的望着天边出神。世人都悄悄传说,羊皇后真的疯了,赵王无奈之下只能把献容送回了昭阳殿居住,又让冯有节严密的看守她,不让她再出门半步。
自打过了春分,白日一天比一天长了,夜里的光景也分外珍贵了起来。
自从献容被送回到了平乐苑,阿琇便再也没有见过她,赵王这次仿佛真对献容彻底失望,连外家也不许觐见,竟是无声无息的就让皇后禁足了,几番宫宴都无献容的踪迹。
阿琇心中恐慌又担忧,深宫之中哪有人可与她为伴,她只能把心中所思心中所忧,全无顾虑的都写在信中,一封接着一封的寄向平阳:
“聪哥哥,我已有数月没有见到献容了,一点她的消息也打探不出来。这次连皇后必须亲临的亲蚕之礼,献容也恐怕不能来参加,宫里的人都说她疯了。那夜永巷的一场大火,将地牢烧的干干净净。淮南王和明曜都死在牢中,而我连玉徽师傅的尸骨都没有找到,只找到了她那把‘绿绮’的琴头岳山上的一块小小的枕木。而献容姐姐自己烧了章华台,如今如同废人一样。”
刘聪通常收到信后不出十日必有回音,他的笔法淡略,来信大多只是寥寥数语,然而言辞却都十分切切,足以熨帖阿琇惶恐的内心。
“宫里的人多有心疾,疯癫也好,痴狂也罢,只能静待自医。之前送药之法,并不妥当。她已是皇后,赵王之法虽然狠厉,却对她实有益处。你且平心想一想,便能明白其中道理。”
这话说的与司马颖何其相似。阿琇起初收到信时极是郁郁的,她不想连最信任的刘聪也会这样。可“平心”这两字在她脑中徘徊了一宿,她怔怔的想到天明,终于觉得其实十六叔和刘聪的话也有几分道理。用药来欺瞒赵王,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献容的靠山就是赵王,一家富贵性命都系在赵王一身,如果连赵王都倒了,她恐怕连活下去的机会都没有了。
她想明白其中原委,心情终于平静几分,便回了信去:
“献容如今的状况实在很坏,赵王禁了她的足,不让任何人去见她。也不知太医给她医治的如何。这宫廷实在可怕,竟如同一座牢笼一般,要把人都逼疯摧毁。我忽然觉得宫里所有的人都变了,献容变了,赵王变了,十六叔变了,就连阿邺也变了。我没有一日不想离开这里,只觉煎熬痛苦至极。”
这次刘聪的回信却很长,他细细的为阿琇分析清楚其中利弊,献容疯癫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是她第一年入宫将要主持的亲蚕之礼,若她不能亲临,这个皇后之位便形同虚设,以后人人可以轻言废立。阿琇若想要帮到献容,就务必要为她争取到主持亲蚕之礼。
他在信末又说,“你再耐心等待一段日子,来年春回之时,就是你我相见之期。”
每次信尾短短的“相见”两字,便是抚慰阿琇最好的灵药,让她可以忘掉宫中的一切烦恼。纵使在绝望之中,只要想起在遥远的地方,还有个人牵挂着自己,便能觉得心下满足,可有无限希冀。
然而阿琇收到他的信,却顿时觉得时间紧迫起来。如今距亲蚕之礼不过三天,献容连禁足也未解,若要让她亲临主持谈何容易?她左思右想全无办法,只得去找阿邺商量。
阿邺静心听完阿琇的话,少年老成的皱眉道,“姊姊,此事如想让赵王同意,关键还在皇后自己。”阿琇急道,“献容如今连门也不能出,我也不能去看她,哪里知道她有没有好些?”
“姊姊你不要着急,”阿邺颇是冷静的分析道,“事实上皇后的疯疾有没有痊愈并不打紧,我们只要她在亲蚕之礼上听话就可以了,这个很容易办到。可要想瞒过赵王做这一切,就很难了。”
阿琇有些绝望,“赵王的耳目遍及宫中,如果想瞒过他,简直是痴心妄想。”
“既然瞒不过,索性不瞒。”阿邺正色道,“皇后总归还是赵王推举的,他心里再恼怒于她,也不愿意拱手把皇后之位让给齐王推举的左婕妤,这才是我们能救皇后的关键。”
阿琇一下子被他点醒,双目一亮道,“对啊,聪哥哥信中也说,赵王才是献容真正的依托,唇亡齿寒的道理我竟差点忘了。”
“哦?”阿邺忽然似笑非笑的瞥了姐姐一眼,嘴角微沉,“姐姐还和刘玄明有书信往来?”
阿琇脸色有些泛红,喃喃的吱唔了几声。阿邺见她尴尬,便转了话题,又道,“阿姊,如今我虽得赵王重用,却到底年少,并不能说上话。赵王心内还是对十六叔最为信赖,我说十句,不敌十六叔半句。”
这就是明显的暗示阿琇要去找成都王司马颖求情了。阿琇轻轻吁了口气,脑海中忽然浮现出玉徽师父,她也知阿邺说的有理,却无论如何不想再与司马颖多说半句。
献容被禁足了数月,神智渐渐清醒起来,不再镇日啼哭或者喧闹,如今她能安静的坐在平乐苑里一待就是半日,太医渐渐便不阻止她见人了。阿琇去看了献容几次,每每与她聊天,虽然与她说十句也听不到一句回答,可也觉得她状况好了一些,于是她便让人传话给羊玄之去向赵王说情,再加上孙秀从旁助力,赵王好不容易才同意让羊献容去主持今春的亲蚕之礼。
可到了大礼的前三天,偏在这节骨眼上,左婕妤被诊出有了三个月的身孕,皇帝懵懵懂懂并不知怎么回事,但对齐王一派而言这却是天大的喜讯,他连连上奏要为左婕妤加封为妃,这次赵王碍于龙裔,也无法阻止。
司马颖径自去找了阿琇,开门见山道,“如今左婕妤得势,不可让她再加封了,赵王的意思是这次权且让左婕妤代替皇后去行亲蚕之礼,你瞧着如何?”
阿琇冷嘲道,“赵王偌大的权势,来找我这个没亲娘的公主来做什么?”
司马颖硬着头皮道,“你毕竟能与献容说上话,若你能劝她再养病些日子,顺当的让左婕妤去行礼,一来可以换取齐王的退步,二来也免士族找来的许多麻烦。”
阿琇愈发尖刻道,“是左婕妤不可再加封了,还是赵王怕左婕妤如若封妃,齐王也要循例晋封,岂不是很快就要盖过赵王一头,因而胆怯了?”司马颖道,“这些考虑大抵都是有的。”
阿琇却冷笑道,“赵王打得好算盘,以为能用献容换得自己平安,我偏不让他如愿。”
司马颖皱眉道,“阿琇,你何时竟变得这样不通情理。你在这时如果再怂恿皇后去主持亲蚕大礼,岂不是把她也放在众矢之的的位置?齐王一派有了左婕妤的龙胎,势必不会罢休,而赵王恼怒皇后,也不会为她撑腰,到时候她背腹受敌,病也未曾痊愈,谁人能救得了她?”
阿琇从心底升起一丝寒意,她心中却知司马颖说的都可能是真的,寻不出什么话来辩驳。
司马颖见她面色,又说道,“你关心皇后之心我都明白,可眼下不是为她逞强出头的时候。赵王目前还是皇后的靠山,不会让她吃亏。但左婕妤手段实在厉害,你想想她已有三个月身孕,早不说晚不说,偏偏挑在皇后要主持亲蚕之时才说出来,就是为了夺她的威风。而前些日子赵王添孙,左婕妤专从宫里派了人送了金锁金环去贺喜,那锁上写着‘社稷之功,福禄永昌’,赵王当时看了就不说话了,心里的那杆秤想必是向左婕妤倾斜了的。”
阿琇脸色发白,有些意外道,“左婕妤是齐王保举入宫,竟这样向赵王示好?”
“官场如战场,哪有什么永久的同盟者,”司马颖轻叹道,“赵王如今势大,左婕妤对他示好才是明智之举。这个道理连她都明白,你却想不通么?”
每年春耕之时,天子亲耕南郊,皇后亲蚕北郊,这是自古便传下来的习俗。在西苑的太液池畔,设有嫘祖的先蚕坛,皇后亲临蚕坛躬桑亲蚕,这是为天下织妇行祈,是身为皇后母仪天下最重要不过的使命。献容第一年为皇后,就不能来亲桑。左婕妤与皇后同时入宫,却替皇后来行礼,难怪世人都会议论,皇后之位怕要易主了。
春和景明,阿琇站在桑园外,遥遥的望着先蚕坛上静心焚香行礼的左婕妤,忽然觉得她的背影有些熟悉。她转过身来,轻轻将手中桑叶沾上泉水,均匀的撒在地上,算是对天地和嫘祖的敬意,长长的乌发铺泻如云,一双明眸晶莹如水银,目光流转略过阿琇时,忽然顿了一顿,仿佛是认出了她。阿琇倏然醒悟,这不是那日在太极殿外遇到的宫装女子,她便是宫中炙手可热的左婕妤。
回宫的路上,左婕妤唤了阿琇与她同座一辆羊车。车上空间甚大,对摆着两张小小的绣榻,熏了浓浓的茉莉香,左婕妤身形略显臃肿,她斜倚在熏笼上,面如满月,气色颇好,正端详宫人送来的新进的蜀锦纨扇。
她见阿琇上车来,便唤了宫女给她沏好香茶,亦是用香花所熏制,接着又有侍女来上热帕子和诸多蜜饯干果,照顾的十分周到。又间或着有几个宫里司属的宫人来回话,忙碌异常,可左婕妤都一一妥当的做了处置。
左婕妤忙完了这些,方揉着太阳穴对阿琇笑道,“如今宫里事忙,一直没得空与公主相见,是我的不是。”阿琇冷眼瞧着左婕妤协理后宫,不似羊献容初入宫时那样腼腆,如今一切都由她掌控施令,极是有所决断。她见左婕妤不提那日太极殿之事,自然也不会提起,只道,“婕妤娘娘有身孕在身,原本是该我先去拜见婕妤娘娘的。”
左婕妤不同于那日的失魂落魄,今日一见却是处事极为周全妥帖的一个人,她颇是亲和的笑道,“这几日天气热了,我瞧着公主还是穿着入春时针线局做的那几套素锦衣裙,怕是有点旧了。回去我便差人替公主用新进的织金堆绣的蜀锦料子再裁几身合适的新衣裳。”
阿琇这些日子消瘦不少,身上穿的是旧衣裙,因而略显宽大,左婕妤一眼便看了出来,有意讨好与她。可阿琇心里不欲与她亲近,口中也是淡淡应付。
可左婕妤仿佛来了兴致,偏要拉着阿琇说些家常,“按理说这些后宫之事本该由皇后娘娘掌管,可皇后娘娘偏偏体弱多病,实在让人忧心。”阿琇敷衍道,“婕妤娘娘聪慧贤德,也都是一样妥帖的。”
“宫里人人都需一个靠山,”左婕妤却叹道,“我不过是仗着齐王殿下才在宫里苟且偷生,若不是如此,现在哪里还有骨头渣在。”
她说的话倒是实情,阿琇一怔,并没想到她竟然如此坦白。
“公主大概还不知道,我姊姊是齐王的侧室。”左婕妤转过头去凑在阿琇耳边,恰是淡淡道,“我们姊妹俩都是一样的命,横竖都是不能做正妻的。”齐王侧妃,阿琇心中一惊,忽然想起左二哥来。那日贾谧给自己念过的《娇女诗》,写的便是左二哥的两个女儿。难道那个小女纨素便是如今面前的左婕妤?她有些迟疑的望着左婕妤,寻思是否要与她说明。
左婕妤被她瞧得有些不自然,眼中精光一闪,却是咬唇轻笑道,“听闻吴王英雄少年,尚还未婚配。我有一故交之女,今年刚刚及笄,最是佳人美貌……”她话音未落,只听阿琇打断道,“吴王若有心娶妻,自是任他去选一心仪女子。何劳婕妤娘娘费心。”
左婕妤倒是未想到她竟一口拒绝,颇是有几分讶异,望着她笑了笑又道,“公主殿下一片爱惜手足之心。只是殿下尚在宫中,日后前途未卜,何不选一高门为助力,日后也有出路。”
“婕妤娘娘不必说了,”阿琇甚是齿冷她的为人,冷冷回绝道,“人各有志,何可思量。况且婕妤娘娘现在有龙胎在身,日后如何富贵,就更不是寻常人可预料的。”
她心里动了怒气,话就说得带几分刻薄。
“公主说的极是,”左婕妤轻执纨扇,掩唇自是一笑,话题忽然转了,“公主今年该是十七了?”
阿琇一怔,见她在瞧自己,只能说道,“正是。”
左婕妤展颜一笑道,“我回去定要奏报陛下,国朝公主十七而未嫁,这样如花年华,真真是被陛下耽搁了。”
阿琇听她突兀的提起此事,心中说不出的腻味,沉默半晌,方说道,“我原是已经有过婚配。”
左婕妤睁大了双目,一双明眸中却露出几分迷惑不解的神情。
阿琇心中愈发的不快,她与贾谧那段婚事,国朝之中人尽皆知,只不过如今贾家已覆,再无人提起罢了。偏偏这位婕妤娘娘不知安了什么心,要在这里刨根问底。阿琇总不能不答,只道,“原本贾后指婚,驸马为贾谧。”许久没有人提过这个名字了,如今她亲自说出口,不知为何竟觉得心口有点抽搐的痛感,好似一把利刃直直的插在心上,那种锥心刺骨的感觉,她竟这样难忘。
左婕妤恍然大悟,说道,“我道公主竟这样不愿提起,原来先前的驸马是贾氏罪臣。公主不嫁也好,没得被贾谧这样的纨绔败类所辱,白白糟践了公主的名声。”她的话明明是为阿琇解围,可偏偏阿琇听来句句椎骨刺心。贾谧去世已有半载,她却不愿再听人辱他半分,与贾家她确实有血海深仇,可与那个人,她连半分恨意也难提及,此时听左婕妤这样说话,心里已是难受到极致。况且左婕妤之父左思也被人诟病为贾氏同党,左婕妤却这样直斥其非。她想到这里,更觉心寒。
左婕妤浑然不知阿琇心中的伤痛,她瞧着阿琇面色不佳,还以为她是对自己一直未嫁心中抱憾,凤目一挑,又道,“公主如花年华,在宫中待嫁实在是可惜,不如我为公主择一门良配,公主你看如何?”
“不劳婕妤娘娘费心。”阿琇心里霎时洞明,这位左婕妤不知受了谁的嘱托,打了阿邺的主意又来打自己的主意。她心里一瞬间转过好几个念头,背上冒起了一层细细的冷汗,心道幸亏左婕妤先来试探自己一番,不然还不知又要胡乱配给了谁去,她见事反应极快,马上推脱道,“阿琇到底已经过门贾氏,如今是新丧,不能议嫁。”
左婕妤识趣的闭了嘴,一手轻轻抚在腹上,一手却掀起了半幅车帘,若有所思的向外望去。
左婕妤虽然说话不中听,可办事却很是利落,没出三日便命人送了新裁的衣裙来,一概都是茜碧纱榖的双裙,都用的上等的蜀锦锻料,绣样别致又精细,阿琇捧着看了一会儿,便吩咐豆蔻都原样收了起来。豆蔻大是不解,“公主,这衣裙可比您身上穿着的要好得多,为何不愿意换上?”
阿琇说道,“赵王他们皆可倾向于左婕妤,只有我不可以这么做,若是我也穿着左婕妤的衣裙出去,那献容在这宫里便真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豆蔻叹了口气,“公主您待皇后真好。”
阿琇苦笑,“你将这几件新衣裙都送到皇后宫中去吧,如今宫里人人都重视着左婕妤,想来是没人会惦记着献容的。”
豆蔻心里也是黯然,她想了想忽然又问道,“那日左婕妤在车上说过要为公主择婿,公主可知要择哪家公子?”
阿琇摇了摇头,“我当时没问,也不想知道。”
豆蔻好奇道,“京中的年轻贵公子中有很多都风度翩翩,公主为何连问都不问就一口回绝?”
阿琇道,“有何好问的?就算风度再翩翩,样貌再英仪,也不过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罢了,如此就要共度一世,我一想就觉得恐慌的紧。何况左婕妤若要开口,定是豪门贵族子弟,我若问了姓名再开口相拒,与人多有不便,还是不问的好。”
豆蔻仰着脸想了一瞬,忽然抿嘴笑道,“我瞧公主还是有心上人了,所以问也不敢问,怕与未来的驸马错过了姻缘。”
阿琇被她说得转忧而笑,嗔道,“别胡诌了,快去办你的差事去。”
豆蔻狡黠的一笑,拿起衣裙赶紧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