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回望山河祭 中 ...
-
“……看来谷主大人并不相信我们的实力啊，我家大将军可是一直非常倾慕万花名士风骨。所谓‘良禽择木而栖’，如今天下承平岁久，百姓不识兵革，东方谷主一向爱护大唐生民，如今助我家大将军取得大唐天下，也保护了这一方黎民，岂非一桩妙事！我家将军屡次来访，十分敬佩东方谷主，若他日可同殿为臣，只怕我们都还在您之后哪！”
“……万花谷到底是大唐风雅所在，但是越美丽的东西就越经不起摧残，谷主一向仁慈，即便谷主有殉谷的想法，但是忍心让这一谷的才子佳人全都付之一炬吗？”
“……攻下洛阳已是指日可待，就算潼关难下，但是战事持久，唐军未必抵得住我胡羯铁骑，倘若来日长安变作孤城，一举拿下也无不可。只是可怜了这一代的百姓，更让万花纯阳这样的名门遭受重创，百年基业，就要这样毁在您的手上吗？”
一个月来，平原郡周边诸郡正接连失守，不到半月时间，已经兵临洛阳，天策的求援一封接着一封，就进的少林所派的三百俗家弟子已经抵达，纯阳宫派出了五百名弟子，藏剑山庄和七秀坊的人还在路上，万花本来人少，区区八百人面对如潮水的叛军杯水车薪，而李泽渊所调动的中原武林门派的千人队被调到了潼关，洛阳，眼见着是守不住了。因此范阳对万花的游说越来越频繁，级别也越来越高，谷外驻守的弟子回报谷口已经发现不少影武者待命，再加上对方的使者从文官变成武官，此次更是派来一个修为不凡的人前来谈判招降——这已经是威胁了。
东方宇轩依然没有给出明确的答复，对方不敢妄动只是拼命游说，他那深不可测的功力是一方面，叛军对于万花的机甲图纸更是垂涎，他们最怕的，便是玉石同焚。
“谷主，曾师兄带着一批工圣弟子已经平安抵达唐门了，对方同意与万花合作研制机甲。”摘星楼里难得清静半日，东方宇轩的对面坐着一名青年，温和俊秀，紫檀长衣，墨色锦袍，修长的手提起白玉壶，将杯中斟满香茗，缭绕的水汽腾开，一室清香。
早在叛军起兵伊始，陆陆续续半个月里，药王带着一批弟子前往前线救援伤者百姓，棋圣王积薪长期不在谷中，琴圣与画圣一同率领一批弟子离开，花圣早已回到明教，而书圣已任平原郡守三年，如今在北方抗击范阳叛军，现在的万花谷里，除了工圣和谷主，留下的弟子已经不足百人。
“万花立谷二十年，成于我手，兴于众弟子，却也败于我手，眼见兴亡交替，盛世沦落，不禁感慨万千……我也真的是老了罢……”
“谷主何必作此悲语，弟子不能竭力守护万花，还因千机谱牵连师门，心中无比自责，谷主、师父与各位前辈还不怪罪，让枕檀更是无地自容。”
“綦家的事情，你与你师父谈得多，老夫知道的虽然不多，但也十分钦佩綦先生的智慧，若是当初能有机缘一见，也不枉此生啊！”
“綦先生与谷主必能成为好友的。”
袅袅的水气里，林枕檀的思绪却是回到十月时的平原郡守府衙中，他刚刚为玉简解开金针，那个活泼可爱的小捣蛋在床上躺了三天终于彻底清醒过来，三天前还拉着林枕檀要他好好吃药，三天后，终于问出了那句迟了八年的话，“……先生……”他似乎找不到应该如何称呼林枕檀的词，依然还是叫出了那句最熟悉的称呼，“为什么要封住我的记忆？”
林枕檀默默的向玉简跪下，玉简被吓了一跳手足无措，却听林枕檀道，“你是我启蒙恩师的独子，而我是你杀父仇人的儿子，仇恨带来的苦果我已经尝得太多，我不想你带着仇恨长大，所以，我擅自决定封了你的记忆。”
“那为什么又擅自要我知道呢……”玉简轻轻地问，“如果失去的记忆是这样的，我宁愿不知道啊，悉心照料了我八年的先生是我的仇人……”玉简一双大眼睛里抑制不住的泪水一颗一颗地滴落下来，“我不想知道啊！为什么就这样让我知道？为什么不问问我愿不愿意呢先生？我从来没有违逆过你的过任何决定的……”
“对不起……”对不起，时间来不及了；对不起，不解封的话无法为你彻底去除尸毒；对不起，八年里从来没有擅自替你做过决定，却在这么重要的事情上，两度不顾你……
那天玉简哭了很久，止都止不住，他哭了多久，林枕檀就跪在他面前多久，最后玉简也跪在他的面前，直到哭累了睡过去。次日醒过来以后，就不曾与林枕檀说过半句话。
林枕檀知道，不是玉简不和自己说话，而是自己，不敢面对玉简那双眼睛，总是老远地就躲开了。綦思悯曾抱着小小的玉简很高兴地对林枕檀说，你看，简儿的眼睛像不像你师母？
后来林枕檀觉得，玉简长得像师母，但是眼神很像綦思悯，明亮跳脱。而现在玉简的眼睛里，藏的不是像他父亲那样的睿智和谦和，而是茫然，和委屈。
他和玉简之间古怪的气氛让师父书圣看不下去了，清冷的秋夜里，师徒二人泛舟湖上，把酒对谈，微醺的时候，说起当年父亲将七岁自己故意遗落在长安桥头，綦思悯将自己从人贩子手里抢下，当做孤儿收养，夫妇二人将他视如亲子，他亲眼看着小小的玉简降生，亲手与师父为早逝的师母守灵送葬，綦家夫妇在自己失去母亲之后，让他感到了无比的温暖，在林枕檀的心里，离父亲这个称呼最近的，就是綦思悯。
后来父亲来认林枕檀，只说当时人太多不小心失散，綦思悯十分高兴林枕檀找到了自己的父亲，可以回到属于自己的家里，却不料林远徵将他领回的当日村子就遭了强盗，父亲受了伤，运气好被当年的岳乘风救下，辗转入了万花谷。
十岁入万花，四载寒暑林枕檀还保持着与綦思悯讨教学习的习惯，时间不定，只要他有问题想问了，就会起程前往长安，然而他万万想不到，会见到綦家小院里綦思悯血流如注，黑衣歹徒对他留手被扒下面具，那一刻，他恨不得自己不是林远徵的儿子，不姓林，被一起杀了最好。
綦思悯在临终前依然笑着，笑谈自己的天命，然后将玉简和千机谱托付，倒在了林枕檀的怀里。
徒负青山身已哀，惚恍灯尽笑堪回。
阴阳方行难全辩，奇门轮转已作灰。
呕心万卷终有寄，沥血江湖莫成悲。
了却挂碍平生事，夜幽无梦化尘归。
綦思悯在收养林枕檀的时候，便知此子会为自己带来难渡的大劫，但是他仍然悉心教导，即便身死，也仍将千机谱与独子托付，将自己所筹尽数交予。
十四岁的少年只觉得，那年的夏夜，没有蝉鸣，没有茶香，只有冷，冷到骨子里，冷到心里，再怎么也暖不过来。所以对李泽渊的说辞里，他没有说谎，只是没有把话说全，他心中的父亲，一直都是綦思悯，他承担的使命，是綦思悯的托付，而不是林远徵。
“学生，其实没脸回去认这个师父……”林枕檀抬手捂住眼睛，却抵挡不住汹涌而起的泪意，颤声着，“医术、测算、棋艺、琴技，倾囊相授毫无藏私……可是我的父亲却在得到秘密后杀了他，亲手，杀了我的师父……”
“从血泊里抱起玉简的时候，他瞪着一双眼睛，伸着沾满鲜血的手搂住我，对我说，他会杀了我。他还么小，才只有七岁，我把他寄养在苏师姐家里，两年，整整两年，他没有看过我一眼，没跟我说过一句话，在为他施针的前一刻，他还那么看着我，手里握着他藏起来的小刀……”
“我甚至还曾经差点舍弃了綦先生的嘱托……我……”
书圣轻轻拍着林枕檀的背，就像对待一个小孩，“你若是为难，就把玉简交给为师吧，这里有为师周护，你不必太过自责牵心，你在自己身上所实验的药物太过凶险，布局周旋又如此费心，当好好保养调理才是啊！”
林枕檀抹掉眼泪道，“徒儿不肖，总是给师父添麻烦。”
“傻徒儿，你虽然拜在我门下，但是就武艺医术来说，为师并未能传授你太多，你却寒暑奉茶侍候十分精心，为师都觉得有些对不起你呐！”
“师父此言，徒儿有愧，师父虽未传枕檀武功医术，却教枕檀为人处世，当日父亲过世，又得知母亲去世真相，徒弟心神散乱，若非师父教导，枕檀只怕不只是辜负綦先生的期待了。”
“见你现在这般模样，为师虽然欣慰你能不惧风雨，可也心疼你这一身的苦楚，尤其心苦甚于身苦，你的苦闷怕是少有人说，如果你不嫌我这个糟老头子，不如泛舟湖上，你我师徒好好谈论，补一补这几年的废话？”
“师父说笑了，与师父对谈乃是生平快慰之事，哪里会嫌？”
“那就好，那就好！”
…………………………………………………………………………
东方宇轩见林枕檀从回忆中收敛思绪，本想说些什么，却也之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这个年轻弟子自生死轮转后归来，是真正的淡然镇定了，只是那肩上的担子也越发的沉重起来。他曾记得这个孩子在十六岁那年逢遭大变的时候，一边笑着一边流泪说，万花谷是给予他最多安宁的地方。只是这万花谷从此后只怕将变成坟墓，在林枕檀亲自参与调制的药剂下，变成一片落雪无声的坟墓。
綦家小院每每回想起来，越暖越是疼痛，而如今，他要亲手毁去再一次给他安宁的地方，连埋骨万花，也都成了泡影。
上天何必待他如斯呢？东方宇轩无奈，亦无言。
“谷主当真不打算离开万花谷了么？”林枕檀忽然问。
“南疆之行后，受创过重，至今未曾恢复……哈，再说若非我这个谷主在此，他们又如何肯将大军放进来，这次来的那个呼罗你也见了，他们一行百人功夫邪性，就不必让你们这些小辈来面对了。”
林枕檀心道，呼罗一行都是半傀儡的状态，他手下有许多傀儡成品，只是以万花谷任何一个人，都不会选择用这半人的怪物来作战的。而他手中的这些傀儡，一半都是当年和天一教周旋的时候收来的，剩下的大多刚来的时候都是半成品，眼看无救，却没想到林枕檀那一身蛊毒遍布的血液不但救了他们，还让他们变成了尚存几分神智的傀儡成品，因此如今除了放出来了早就是失败品的血煞魔来吸引注意力，他还真不敢明着用这股力量。
只是，谷主怕是……毕竟那种药，沾身即化，腐筋蚀骨。
“枕檀，我一生之中，也是所负良多，他们这些人要对付我，不会只是这么区区几名邪功者。”林枕檀顺着东方宇轩的目光的方向望去，忽然想起来那个方向，似乎是绝情谷。“她……回来与我讨要这相负相望的一生吧……”
林枕檀是知道的，那个从侠客岛追到中原的女子，万花谷建谷二十年，她也守望了二十年，起因却是一场错过，若何无奈相知晚，只恨当时未相识。林枕檀不知道那个女子是怎样做到守望了二十年，他所知的林竹荷，在苦苦追寻了五年之后，终于还是尘缘散尽，眼睁睁看花落沟渠。只是蓦然间心念一动，手中茶具落进水中，犹似惊扰起了什么无法言说的希冀。
唐天宝十四年十二月十二，叛军攻入洛阳，同时狼牙军骁将呼罗并率三千人入万花谷抢夺机甲，东方宇轩与留守的七十六名弟子苦战半日，七十六人均战死，东方宇轩重伤，杀呼罗等百名半傀儡，狼牙军数百，为机关开启争取时间，一时间，万花再现落雪盛景，天地缟素，仿佛祭奠亡灵。
凌云梯崩塌，断裂的声音回响在每一个执行命令的万花弟子心里，那一方绝景，终究，再也见不到了。
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回望山河祭 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