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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章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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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成浸在热水里,听着外间声音,估计傅玉书已经从暗间走出来。
傅玉书温文有礼,深得罗艺夫妇喜爱,秦夫人因知其父傅垚长年外游,怕傅玉书无人照顾遭受委屈,遂邀他到侯府居住,待之犹胜亲儿。如此数载过后,傅玉书正式接管家务生意,专心经营布坊,虽时有外出但总不忘向秦夫人报平安。可打从去年在北平侯府吃过腊八粥,傅玉书动身远行,此后傅家店仍旧依时节送礼到侯府,但傅玉书却是消息渺然。秦夫人每每提起,罗成都推说傅玉书到地方上看账或办货──这不算谎话,因为傅家店在各地均有店面,单数冀北就有十三家,只是地方上百多个布坊利润加在一起,只够得上逍遥谷两成半。
罗成在十二岁前,一直以为傅玉书家里是贩卖绫罗绸缎,十二岁后,才晓得他家里还会贩卖各种消息,真正老字号不是百姓口中“傅家店”,而是只有官宦富豪才晓得的“逍遥谷”。“傅家店”做生意向来作风稳健,“逍遥谷”亦是信誉超卓,经手各种消息绝对可靠,而且消息一旦卖出,绝对不会转手再卖给对家,所以尽管要价贵得让客人眼前发黑,仍是不愁生意。
罗成两臂交叠在浴桶边缘,下巴搁在腕上,盯着面前隔断明暗间那道红漆屏风。
四年前,契丹三万兵偷袭黑谷关,罗艺领幽州三万铁骑出迎,两军在渔阳边界交战。彼时罗成年方才十二,却已任先锋,银枪连挑契丹四员上将;一时少年气盛竟追杀敌将跑入燕山山脉,最终虽能杀敌,可自己却跟部下分散,而且,好死不死还迷路了……
“傅公子,”罗安声音伴随着食物香气同时透过屏风,“把两个食案并在一起可好?也方便您跟郎君说话。”
罗成早饿得前腹贴后背,闻言取过巾布往身上乱抹一通,匆匆套上衣服转出来。罗安忙叫人收走浴桶及屏风,施过礼后也下去了。
罗成瞥见傅玉书端坐案后举杯浅酌,看上去竟似玉样晶莹,不觉又呆住,心忖:大半年没见过这小子…这小子倒是越来越…越……
傅玉书灵眸轻转,微微笑道:“小呆瓜,快过来呀。”
罗成在心中补了后半句“越来越讨人厌!”便望食案扑去。一伸手撕开那烤得澄黄香酥的烤子鸡,据案大嚼。
傅玉书坐在对面,摇着头给罗成筛酒,笑道:“罗小侯,礼仪呀~”
“得了吧,这里只有你我,你就别提那套。”罗成灌下一杯酒,“我赶路赶了一整天,还好身边有几个蒸饼,不然早饿昏头啦。”
罗成外出时总会备下干粮,这习惯从四年前在燕山迷路后开始养成。当时罗成在山里走了两天也没能找到出路,还好八月初尚能打猎充饥。在第三日里,罗成追赶猎物至一片枣花崖,不意竟在崖底发现一名老道士奄奄待毙。罗成仔细办认,认出那老道士竟是傅玉书父亲傅垚。
罗成自六岁起认得傅垚,已知傅垚性喜游历,行踪无定,却怎也想不到傅垚会身穿粗劣道袍,混身血污躺在燕山深处静候死亡。傅垚身上伤口已腐烂生蛆,但罗成仍然办出那是剑伤。傅垚文雅持重,甚少显露武功,罗成幼时以为傅垚不曾习武,可罗成义父即兴隋九老之双枪将定彦平曾赞过傅垚剑术高明。能得定彦平赞赏,傅垚剑术必然非凡,能将傅垚重创至此,断非一人之力,莫如说是一个剑阵……燕山?道士?剑阵?罗成刹时想到雾灵山上以剑术闻名的崇真派……
罗成把烤子鸡吃光,又喝了杯酒,装作不经意地说:“反正我也来了,不如,后天我跟你一起去枣花崖…”
傅玉书瞧着罗成,淡然一笑,点点头,又替罗成筛酒。
罗成见了,一颗心才放下,双眼旋即盯着傅玉书食案上那只漂亮完好的烤子鸡,嘿嘿笑道:“傅小子,我记得你很喜欢这个鸭油炒豆苗……”
傅玉书笑嘻嘻地把罗成案上那盘炒豆苗挪到自己案上,又把自己案上那烤子鸡挪过去。
罗成没把魔爪伸烤子鸡,只瞅着对面人那纯净笑颜…怎么看怎么有问题……当下轻咳一声,说:“我说呀,傅公子,沙坨匪那些赃物都得归公……”
傅玉书也轻咳一声,微笑着说:“我说呀,罗小侯,你还有旧帐未清……”
罗成忙道:“得!可只能分你三成,否则我不好交待。这次风、雷、雨、电哪个跟着你来了?明天与我同到沙坨寨点货好了。”说完抓起烤子鸡大口大口吃着。
逍遥谷行事并不张扬,其中人员外界所知甚微。从前罗成只认得傅玉书、傅垚及傅家店大总管俞淼,更不晓得逍遥谷究是何所在。会知道逍遥谷四大护法,还是因为四年前,傅垚伤势严重,见到罗成后,撑着一口气交待后事随即死去。其时天气不过初秋微凉,况且傅垚身上伤口已然溃烂,罗成无法保存傅垚遗体,只有将其火化。直烧了七、八个时辰才烧完,罗家军反倒凭着枣花崖上那股冲霄黑烟寻来。罗成返回军营,捱了罗艺一顿臭骂,却没把傅垚之事说出来。
回师北平,罗成照着傅垚所授法子联络逍遥谷。中秋过后,傅玉书带同数人到访,那是罗成第一次见到逍遥谷大总管韦焱及风、雷、雨、电四大护法。傅玉书从罗成手中取回亡父骨殖,未几为父发丧,对外称傅垚遇贼劫财害命。因傅家再无人可主持生意,傅玉书只能在傅家店中服孝三月。罗艺夫妇为此无限怜惜,索性遣罗成前往陪伴在侧彼此好有照应。
那天,傅玉书默默听完罗成回述傅垚死时情状,半晌才低声说了声:“谢谢。”
傅玉书时常微笑。罗成认识他好几年,每次想到他时,总是先想起那微笑,没人能似他那般笑得可恶之极却又好看之极,总之罗成就是爱看见他笑。望着傅玉书眼圈微微发红再没丝毫笑意,罗成没由来地一阵心慌,捉着傅玉书双手却又不懂如何开口,想了半晌才说:“我不要你给我道谢,如此倒似我们生分了。”
“就是很亲密,也不能免谢。”
罗成存心逗趣,因道:“你真要谢我的话,那你得应承以后不会叫我做‘成成’,也不能叫我做‘成弟弟’,更不许你再提我小时候糗事。”
傅玉书怔了怔,果然忍俊不禁,一会才摆出正经面孔,“这可不行,改一改吧,以后你罗成要找逍遥谷做事,半价。”罗成那时还未知道,即使半价,数目依然很吓人……
那天之后,罗成从傅玉书口中逐渐了解逍遥谷,更得知傅玉书祖父傅天威尚在人世,只是身中奇毒,隐居养病……
罗成把烤子鸡消灭后,美美地叹了一下,问道:“傅小子,这大半年来你跑到哪里去了?信也不捎一封来,我娘很担心你呢,我爹也有问起过。”
傅玉书先是一笑,呷了口酒,才缓缓说:“我与孙先生去了趟扬州,在蕃厘观住了半年。”
罗成晓得傅玉书所指孙先生即是药王孙思邈。几年前文皇帝因过度纵欲至病重,曾派人四出找寻孙先生,还未找到便骑鹤西去了,有说他是被不肖子气死,更有说他是被不肖子杀死,总之就是死得蹊跷,这才惹出忠孝王伍建章披孝上殿,指着大业天子杨广开骂;结果阖家赴法场餐刀,仅得远在南阳关的独子伍云召能幸存。其实孙先生十多年来一直在逍遥谷里为傅天威治疗,四大护法之中雨就是孙先生徒儿。对于文帝来找之事,孙先生当时只是耸耸肩,闲闲道:“病重若此还离不开女人,神仙难救呀,老道去也无用。”然后便再埋首于药材间。
罗成举箸便往案上肉脯招呼过去,问道:“孙先生想到法子替你阿翁解毒?”(按:阿翁=祖父)
“嗯,算是有。你知道蕃厘观里什么东西最有名?”
“你说,我懒得猜。”
“是琼花,蕃厘观里植满琼花树,附近的人干脆把那道观叫作琼花观。”傅玉书饭罢洗过手,拈巾拭擦,“寻常琼花都是雪球一般,但蕃厘观有异种琼花树,在花球中心结出一粒黄豆大紫色籽实。孙先生用那紫实入药,研制半年,终于做出新药可舒缓血蜂螫毒性。”
“那末阿翁几时能复原?”
“琼花紫实确能解毒,但成效甚慢,照分量计算,要不断服用至少三年才能把毒性化解。可阿翁中毒已经有十多年,腰身以下经脉已硬化僵坏,双腿为此瘫痪。虽有孙先生在旁治理,但近年毒性源经脉蔓延而上,要再他撑几年,孙先生也认为太勉强…”傅玉书苦笑,“琼花紫实只能治标,要治本,还是得找到万年续断花。”
“血蜂螫…还好你说过这玩意很难养,不然养一大群,打仗时都放出来,根本不必再打下去…那万年续断花呢?有消息没有?”把案上所有饭菜完满消灭,罗成也自洗手拭面。
“逍遥谷这边没有,不过,无敌门那边有。”
罗成正给傅玉书筛酒,手蓦地定住,“无敌门?独孤无敌?!”
傅玉书点点头。
罗成拎起酒杯,“独孤无敌,居然自称‘无敌’,如果他不是姓独孤,老杨林、宇文成都早已找上门去把他踹了!”
独孤家上任家主独孤信,前半生乃魏朝名将,后半生是大周开国元勋,权倾一时。生有七子三女,六个儿子皆出仕,唯有第七个儿子独孤芳离家投身武林;三个女儿有两个封后,长女即前周明敬皇后,三女正是大隋文献皇后独孤伽罗。开皇一朝,独孤皇后为避嫌而有意压制外戚,独孤家虽不至掌握大权,但势力到底根深柢固,莫说等闲不敢挑衅,即使靠林王杨林、天宝大将宇文成都见了也是客客气气的。
傅玉书笑道:“独孤家也不如以前风光了,杨素如狼,宇文化及似虎,独孤延福几乎要被挤出大兴城。”(按:大兴城=长安)
罗成冷笑:“合理呀,上任家主独孤陀是庸才,他儿子独孤延福更是笨蛋,明明没什么本事却要贪功!伍云召是他能对付的么?兴隋九老老大伍建章枪法虽不及我罗家,但也是威名赫赫。杨广兵讨南阳关,独孤延福竟敢自告奋勇去打伍云召,嘿,能活着回大兴城算他祖上烧了高香。”
瞧见酒罐见底,傅玉书耸耸肩,起来走向榻旁,摆了个舒适姿势,以手支头半卧在茵褥上,懒懒说道:“独孤延福确是不怎样,但独孤无敌倒还有点本领,无敌门可是他一手建立……喂喂,把酒杯放下方可以过来。”罗成刚走了两步,闻言忙把杯中剩酒喝掉,转身放下酒杯才再往榻上摊。
罗成以手支头,跟傅玉书面对面半躺着。罗成笑道:“逍遥谷也有向别人买东西之时,如何?得付多少钱给无敌门?”
傅玉书缓缓说:“一文钱也不用,只要拿一样东西去换就可以。”
“什么东西?”
“金蚕丝雨。”
“……”这下罗成笑不出来。
罗艺掌管幽燕,对辖地上地方势力做过调查──消息来源还是逍遥谷,那价钱让罗艺每次想起都黯然神伤──罗成近年渐逐接管政务自然见过有关卷宗。“金蚕丝雨”原是雾灵山崇真派绝学,三十年前,崇真前任掌门燕冲天就是凭着金蚕丝雨险胜独孤芳,后来燕冲天退位,继任掌门青松道人二十年来从未在外展示本门绝学,“金蚕丝雨”在武林中几乎被人淡忘,以为崇真只有剑术一绝。
罗成一言不发,死命拿眼盯着傅玉书不放。傅玉书苦笑:“无敌门在五年前经已跟逍遥谷有过接洽,否则你以为我爹爹平白无聊才去惹崇真那些道士?”
“那次也是为了金蚕丝雨?”
“嗯,不过爹爹终究失了手,我们没能跟无敌门交换,所以孙先生才另想法子,可是…”傅玉书皱起眉头,凝睇罗成,少顷续道:“下月廿三,青松与独孤无敌在玉皇顶决战,兴许是我混入崇真良机……”
罗成霍地坐起来,低声骂道:“你疯了!你忘了你爹的事啦?”
傅玉书也坐正身子,说:“正是因为我没忘掉,所以我更要去,即使偷不到金蚕丝雨,我也要把崇真搞个地覆天翻!”
罗成看着傅玉书满脸认真,半晌,背着傅玉书躺下,气鼓鼓说道:“好啊你个傅小子!难怪巴巴的给我递消息诓我来渔阳,这算什么?最后一面?”
傅玉书轻声道:“我不会有事,再过两年就是定伯伯六十大寿,我们不是说好了要一起去祝寿吗?我一定会守约。”
“……”半晌,罗成低声说:“不要去……”
“……”傅玉书在罗成身边躺下,轻轻说:“早些睡吧,你说过要陪我去枣花崖走走,明天你得把沙坨匪之事都办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