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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章十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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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就这样跑回来?”
北平靖边侯府议事堂中,罗艺端坐案后,细听儿子禀报辽东军情。
“爹爹,”罗成兀自不平,“孩儿岂能领着幽州铁骑为此等人卖命!”
罗艺默然望向儿子,又从管事罗沛手中接过盏茶,慢慢啜饮──当然是傅家店所送之蒙顶石花茶。
罗成跪在堂下,抑首直视父亲;身后尚有张公瑾、史大奈拜伏地上,莫说抬头,就连大气也不敢透一下。
罗成见父亲未置可否,终是按捺不住,索性把心里话尽数倒出:“主上存心以百万大军威势吓倒对手,满以为大军压境,婴阳王高元便会马上投降,全然没考虑一旦高元不降又该如何。主上一心要显摆威风,全然不懂战术攻略;及后两军真正对战,主上只是下令进攻,可如何进如何攻则毫无方案。在辽水之西临时造出三座渡河浮桥,三座都够不到东岸!主上让麦铁杖老将军凑合着用,结果呢?浮桥尚差丈余才及东岸,我军唯有下水划上岸。可敌军持刀在岸上等,我军边划水边搏斗,不单无法上岸,且还成批成批死在水里!那天整个辽水下游都染红了,变成血河!”
罗成见罗艺没有责骂,继续说道:“麦老将军奋力游上岸,联同钱士雄、孟金叉与敌军作殊死战,最终遭乱刀砍死。主上接报得知几人壮烈牺牲,方晓得收兵另搭建浮桥。好不容易渡过辽水,将敌军逼退至辽东城;高丽军据城死守,主上又发奇想,浪费军力在一晚内建起六合城,企望能震慑四夷使节,又能使高丽军吓至弃城投降。”
罗艺慢慢的捋须,说:“至此,主上还是希望能招降?”
罗成愤然点头,“主上唯恐诸将贪功,打乱招降部署;遂令每军须分三道进军,所有攻击要三道相知,不得独进,将士间奉旨互相监督。主上又有告诫,凡军事行止必须上奏待批,不能专擅。敌军如若请降,即要安抚招纳,不得纵兵。”
“嗯。”罗艺仍是不作评议。
“我军勇猛进攻,高丽军沉着迎战,两军隔着辽东坚城血战连场。孩儿领着幽州铁骑杀了几昼夜,至将城墙打开一个缺口,眼看可以攻城了……可是……可是于仲文将军却命孩儿停止进攻,为的是要先向主上请示。爹爹可知道请示所得结果吗?”
罗艺一面淡漠,沉声说:“你且道来。”
罗成怒道:“主上说,只要敌军投降,我军必须接纳,不准再攻!于是,于将军向高丽军招降,等一会,高丽军全无动静;于将军下命再攻,孩儿再战一轮,正要往城里冲锋,高丽军却高叫投降!于是,于将军又要再请示主上,孩儿在城下看着高丽军把我军以血汗辛苦打开的缺口补好……”说到这里,罗成眼圈都红了,“缺口补好了,高丽军又不降了,一切又得重新再来……两军苦战,打开缺口,敌军请降,请示主上,补好缺口……如是者连续再三!”点点忿恨泪水滑过脸庞,落在洁白衣襟。
同一错误竟可连犯三次仍然执迷不悟,平白坐失战机,将士空劳血汗。
当时幽州五千铁骑死伤近半,张公瑾、史大奈混身是伤,罗成身上素征袍素银甲铺满干涸人血,竟成酱色。这边隋军望着缺口望得心似火焚,那边高丽军补缺口补得不亦乐乎。罗成每逢领兵出战均是跃马当前勇敢杀敌,从未有难堪至此,明知应该乘胜追击,却受制于愚昧旨意,只能呆立城下,任得城头上敌嘲笑指骂。幽州靖边侯府罗小侯几曾受过这种窝囊气?罗成激于愤慨,终在第三次请旨期间,开弓射杀敌军兵士,结果被于仲文缚到杨广面前听候发落。
罗艺见罗成落泪,遂命旁人退下,向儿子招手道:“你且过来。”罗成起来慢慢走到案后站定。罗艺让了让,示意儿子坐到身旁:“坐下来。”罗成默默坐下。
罗艺近看儿子玉塑也似俊脸上泪痕未干,嘴唇抿紧,光阴仿佛回转从前,好似儿子还是只得几岁。罗艺心虽软了,却仍板起面孔,叱道:“你瞧瞧你这副德性,你是男子汉大丈夫不是?”罗成赶快用衣袖大力擦掉眼泪。
罗艺轻拍儿子肩膀,沉声道:“男子汉大丈夫,栽个跟斗又有什么打紧,赶快站起来便是,介怀作甚?经堑长智,今番之事你紧记在心,以后切莫重蹈覆辙即可。”
“喏,”罗成重重点头,“孩儿明白!”
“嗯,”罗艺瞧着儿神色回复,闲闲说道:“言则,主上大怒本要斩你的头,还好宇文成都及李世民均为你说项,所以改为杖责一百。”罗艺捋着白花髯,挑眉道:“结果打到第三杖上头,你‘又’没了声气,他们看你这小子出气多入气少,余下那九十七杖都免了,直接送你回后营养伤──”
“……”罗成一时耷拉着脑袋不敢回话。
罗艺反倒笑了,“好,好。我罗艺的儿子,岂是甘心受戮之人?”
罗成抬头凝睇父亲。
“为父知你心思。经过数番折腾却毫无义意,将士焉能不心寒?谁愿意再拚命呢?此中情况,与你义父要退隐的心思一样,”罗艺叹息道:“想当初,隋朝开国,得九位老将奋力扶助才能一统南北,人称‘兴隋九老’。可叹这九位老将虽然劳苦功高,除却杨林、杨素仍身居高位,其余俱是归结黯淡。”
罗成插话:“义父是称病退隐,四下逍遥。另外老七邱瑞、老八韩擒虎均在开皇年间病故,也算得是善终了。”
罗艺摇头叹道:“老六史万岁却是在开皇二十年,因文帝猜忌而遭赐死。老二高颎则是在改立太子一事上,为独孤皇后及杨素进谗以至被贬为民;虽然今上重邀高颎出仕,他却在大业三年北狩时,与老四贺若弼一同进谏,两人双双被杀于塞外。老大伍建章的下场更是不消提。你义父见此种种,心都淡了,至会萌生退隐之念。”说着,瞥了罗成一眼,“你表哥秦琼,大概也是见到朝政日坏,才会投身瓦岗寨──”
罗成急道:“爹爹,表哥他──”
罗艺举手截住罗成说话,“你表哥反出山东,计戏杨林,走马取关,闹得沸沸扬扬,我如何不晓得?此事只瞒着你娘亲,你可别告诉她,徒惹她担忧。”
“喏。”罗成顿了顿,小心的问:“既然表哥如此……爹爹……”
罗艺捋须道:“秦琼之事,我即不反对,亦不支持。为父背着降将之名过了半生,不想临死前再添个反贼之名。总之,为父眼前最要紧之事就是稳守冀北,严防外族入侵荼毒幽燕。”
罗成突然想到一事,因问:“爹爹,隋军在蓟县集结,有否扰民?”
罗艺闻言登时搁下面来,罗成见父亲色如镬底,身子悄悄挪开些,小声问道:“……踩坏了很多田地吗?”
罗艺颇有些咬牙切齿,说:“还好啦,不过本年秋收难免要差些……我早已下令幽燕各地与外来者交易须用白银,以免恶钱大量涌入,情况尚不至于太坏。”说着一指茶盏,“对了,前些日子玉书送来十斤茶叶,说是贺你当上先锋。”
“哦?”
罗艺瞪着儿子,“你这小子就是不及玉书心细,玉书不时给你娘捎信报平安,你呢?”
罗成干笑道:“孩儿这不是在军营嘛,岂能时刻捎信回家呀……”
罗艺斜眼过去瞅着儿子:“得了,快去膲瞧娘亲,她念你念得紧呢。”
罗成获赦,即时告退飞快溜出议事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