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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番外篇:斗转星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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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有史以来年龄最小最年轻的县主。
那年,她十二岁。
那时,她一袭绯色华丽的宫装,拖着长长花瓣似的裙摆站在高台上。乌黑的发被奶娘挽起成高耸入云的云鬓,玛瑙玉饰点缀鬓发。高台之下,则是黑压压密密麻麻的一片,寒光照铁衣也不过如此。她站在高处包揽全处风景最好的地,可观天下。
她现在终于明白,为何世人总爱争这个位置。
独揽众山小,何等得快意!
高处寒气逼人,渗透衣襟颇有些凉意。
她不知紧张还是害怕,灌进衣领的风使她打了个寒噤,她抖抖,紧握住的手心又粘又湿。她深吸一口气,迎着烈烈的风朗声道:“在座的各位都是有血性的好男儿,都是英雄。如今蔫蔫却有个护国公主的空头衔,但幸得曾同与兄长一并征战四方的各位齐聚一堂也算了了一桩心事。今生只恨蔫不为男儿郎,与兄长血洒战场马革裹尸又或尝胜利凯旋滋味!蔫的几位兄长已先赴了战场护我家园护,生死未卜。几位兄长还未出征时,告知蔫,他们的结果无论生与死,都应当为他们骄傲。生当复来归,为人中杰;死当长相思,为鬼中雄!”
安老将军老来得女,自然将她视为掌上明珠,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她上面有七个兄长,她理所当然成为安家的幺女。她贵为千金,又生于世家,除琴棋书画之外还要刀枪棍棒斧钺钩叉样样精通。享受至高无上的荣耀与富贵之外,还得换取一样东西。
那就是自由。
她为了富贵失去的是自由,兄长为了家门的荣耀失去的是性命。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激烈的助语过后,士气大增。台底下的步卒有父母、爱人、儿女、姐妹,他们眼中的‘富贵人’,又何尝不是?
兄长在外抛头颅,洒热血;时刻做好为国捐躯的准备,而站在他们躯体筑成城墙的君王,不知夜晚就寝是否安宁?
他们也只会,拿着冰冷的头衔去安慰已经千疮百孔他们家人的心。
也就是那一天,她收到了一条恶讯。
七哥光荣殉职。
她泣不成声。
她的七哥啊,才十七岁,少年纵马,意气轩昂。再过三年,等弱冠就可以娶到相悦四年的沈家姐姐为妻了。憧憬的未来,就被区区一支竹简打破。
她曾偷偷的去看望过沈绵玉,重掩着门隙她拿出当年七郎赠给她的玉簪嚎啕大哭。
大抵过了十天,安彦慕的遗体被送了回来,整理衣冠后放入木棺。
当她看到七郎的时候,脸上身体都不见一丝一缕的伤痕,他合着的眼像是安寝一样。他的眉心终于得到舒展,不知做了什么美梦。他一袭金丝羽袍,外系了一件猩红的披风,头戴紫金龙凤冠,活脱脱就是一位少年将军,意中人的样儿。
谁又会知道,盖世英雄,竟会长眠地下。世事无常,生离死别。大概就是这样的意思罢。
皇帝悲喜交加,喜是赢得了这场豪赌,悲是他再一次失去了左膀右臂,少年英才。
为了堵住悠悠众口,皇帝给她一个公主当当,有名无实的庆平公主。
这样的荣耀,她宁可不要。
一年后,那时闹着要和七哥同生共死的沈家姐姐被许了人家。她出阁那天,安蔫蔫也去看了,很隆重,很气派。
沈绵玉虽有金鸾凤冠,长莺软轿。流苏下的唇却是紧紧合着的,眼角红红的,脂粉也盖不住的憔悴。她身上的嫁衣穿在身上明显小了许多,松松垮垮披在身上。
她身上的那套嫁衣,安蔫蔫是认得的。是原来说要等七郎冠礼完成后迎娶她特别做的,是一直压着箱底的。可是现在……
睹物思人。思人,就没有了。
有着明眼的人,都是能看清楚的。沈家的小姐,并不开心。
次年,沈锦玉染上恶疾,香消玉殒。
她也难过了好长一段时间,由不了性子闹着不吃不喝。这样的难受,是隐瞒着所有人的。后来一想,与其痛苦的活着,要个生离死别,不如死后相守。
之后,她也释怀了。
那是她在天真的年纪,懵懂懂得的情感。
沉没于海底的秘密,于她心中留下的记忆。在此刻,重新被提起。
她已经记不得过程是怎样的,这么多年飞逝而去,她连那个少年的脸都在渐渐变得模糊,还余一个简洁的轮廓。
当她想提笔的时候,犹豫不决,又放下了笔。记忆中的那张脸,她已经不记得了。
她不得不承认,时间,有的时候也是很可怕的。
她重新裹好从肩头滑落下的绒毛披帛,哈了一口气想暖暖已经冷如冰霜的手。
“王妃,需要捂子么?”杵一旁的小丫头荷月见自家王妃的举动,留了个心思。
安蔫蔫摇了摇头,拾起笔道:“用不着。”
时隔八年,也难怪她会想不起他的眉形和眼睛,就连嘴边时常荡着的浅笑,她也一并忘得干干净净。
回来以后,在那个世界发生的一切就像是一场梦,南柯一梦。梦中梦外,一觉醒来,她仍是那个高贵的庆平公主。
她不晓得自己是否真的得到了黄梁枕,一梦越千年。她并没有死,也没有灰飞烟灭。她回到了原来的世界,在这个犹如牵线纸鸢的世界里,她已经没有了少羽。
她被断了信息,时过境迁,她也不知道,身在那边世界的少羽,是否像她一样,伉俪情深,儿女成双?
“蔫儿,你在做什么?”她的夫君一下朝便离了殿直冲她的寝宫飞奔而来。辽王乃是游牧一方霸者,对大燕俯首称臣,忠心耿耿。年轻的帝王难免沉迷情事,可这样醉倒温柔乡的情事,是人间佳话。
“殿下,臣妾无事做了些雅事,无碍。”趁他还未走到跟前,她以最快的速度将草纸揉做一团,扔到了地上一脚踢出去。
关于这桩事情因果,还得从头说起。
数年前当他还是一个小小的族长时,要幸大殿相约吃宴,于青春美貌的小公主一见钟情,从此情根深植,茶饭不思。
他下了一个决心,他要像草原上的雄鹰一样展翅高飞,翱翔碧蓝青霄。
两年后,他终于将大大小小的部落集在一起,自己也做了王,他才定了心去往大燕下了聘书。他去表明心意,前面三番两次的招到拒绝,之后他一直锲而不舍才抱得美人归。其中过程,披荆斩棘也难以说清苦中苦。成婚之后,他对这位公主可是情真意切,宠爱有加。怕是她想要天上的星星月亮,他都会给她摘下来赏玩。
他对她的情,都是有目共睹。
怪只怪,心中无他。
“我的公主琴棋书画无所不精,我草原上更是无人比及你的温柔聪慧。哈哈哈哈,前些日子里,我的妹妹还闹着吵着要与她的嫂子一决高下,打输了,还来我这告状像什么样子嘛!”他娶了一个活宝,能文能武,既能当得了体贴温柔的妻子,也当得了母仪天下的王后。
安蔫蔫咧着嘴象征着笑了笑,下笔:“她一直看不惯我我是知道的,她不是说,说我们燕都的女子扭扭捏捏,只会摆弄风姿,什么都不会?我哪知道她那样弱不禁风,早知道,我就照顾些她了。”
公主是看不起她的,也一直说些不堪入耳的话,她也一直想教导教导公主,可一直没有机会。现在被她打得趴在地上哭,又怪她的不是?
“哈哈哈哈,她也不打听打听清楚,她的嫂子从前可是兵家,执戟舞枪那又算得了什么!她那一条抽马的小鞭儿,也只能在马厩里风光风光!那句谚语,在你们汉人怎么说起来……”
安蔫蔫笔尖蘸了些朱色的颜料,她无奈地说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不错不错!是这样!”辽王倒是更奇了,越发觉得自己的妻子渊博。又见她头也不抬,一直埋着头,凑近了看了甚久也看不成什么。圆圆的一点,遍天朱砂。
他沉默好一阵子,歪着头问:“这是什么?”
安蔫蔫点了些加水许多的紫色,淡淡的,是极好看的。洒了那些颜色,无异是画龙点睛,锦上添花。
她也不急,画毕搁下了狼毫答曰:“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