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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第三十一章 伤离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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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黑风高,细雨绵绵,正是查探夜。
鬼盗方萧逸一身帅气的全黑夜行衣,偷偷摸摸地从南楼一路潜入西楼走廊,双手双脚攀在房梁上,小心翼翼观察着。
来了藏书阁这两天,方萧逸飘飘然得都要忘了自己来此的初衷,昨夜喝了点小酒就一睡不醒,什么也没探出来,实在失策啊失策。不过这也难怪他,文宇晗吩咐下去好酒好菜伺候着,比照贵客,那阵仗可是让没事潜入大内拿酒喝的某盗贼都傻了眼了,满席山珍海味不说,还整日整日的有小姐在一旁陪酒唱曲儿,不知多豪华阔气。
而且,藏书阁行首的素质就是不一样!方萧逸望天长呼一口气。
其他姑娘都被他惹怒跑了,就只有蓝娘子不计前嫌的一直陪着他说话喝酒,这不,一直等到藏书阁开门好久了才离开,让他受宠若惊的,心里岂是一个感动了得。他哪里知道蓝茉分明是受文宇晗的吩咐,才特意去看守他不让他捣乱的,离开后的那会儿还把苏清遥房里的几个花瓶砸烂了,这才解了气儿。
无论如何,方萧逸都决定了今夜得查出些消息,这才不枉他特地委屈自己假扮官差潜入敌营。
夜已深,离中楼有些远的西楼静悄悄的,主卧房里一点光都没有,想来公子已经歇下。小厨房里,几个女使厮儿还在忙,小声的说笑声不时传入方萧逸耳边。
这时,主卧房传来细微响动。门慢慢被推开了。文宇晗只着一件单衣,披着暗蓝色披风,独自走了出来。
方萧逸心里一动,这公子身体如此差,这个时间没睡,出来干什么?
思索间,就见少年已经缓缓地走到了小厨房处,轻轻推开门。
方萧逸一见时机已到,摈住气儿,一个闪身几个动作,在文宇晗推开门的时间内,便成功掠到了小厨房的房梁上。
“公子?您怎么还不睡啊?”俊儿一见文宇晗,马上惊讶地放下了手里的包子。
小厨房里只有小翠、俊儿和小锦三人,正准备着明天要带出门的小点心和干粮。
“都这个时间了,明早还要找起呢……”小翠紧张地把药材放下,拍了拍手上的药屑,走了上去,扶住来人:“哪里不舒服吗?还是又噩梦了?”
文宇晗摇摇头,微微笑:“我没事。来看看你们打理得怎么样了。”
“东西都准备得差不多了,冬梅姐姐在收拾着马车。”俊儿道:“咱这么多人,可得带上多几匹好马才行。”
“包子也得带多些!”贪吃的小锦乐呵呵道,说着,咬了一口手上的包子,脸上满是幸福。
小翠跳脚,叉腰怒道:“贪吃锦!你怎么可以现在就吃啦!!”
“不打紧,开心就好。”文宇晗拍了拍小翠的手,温柔地笑笑,神情却有着说不出的落寞
小翠立马察觉到公子的不对劲儿,昨日还见他兴冲冲地念叨着要吃遍大江南北,临行前怎么倒伤感起来了?
犹豫片刻,小声问道:“公子……怎么了吗?”
“来,你们都过来。”文宇晗没回答她,伸出手招了招,把俊儿和小锦都叫了来。
“您这是……”
文宇晗伸出手,张开,手心里静静躺着三颗艳红色的药丸,在他惨白的手心里显得说不出的诡异。
“一人一颗。”
三人看一眼,小翠二话不说,取了一颗往嘴里放。小锦和俊儿也分别拿了一颗咽下去。方萧逸在房梁上看着,眼神深深的。这种无条件的信任,何其难得。
“好吃么?”文宇晗眼神闪烁,看着空空如也的手心,慢慢握了起来,声音低哑地,带着一点颤抖。
小翠皱紧眉头,伸了伸舌头:“有点苦……”
“公子,你到底给我们吃了什么啊?”小锦一向是有疑必问的好宝宝
文宇晗不做声,垂下了眼,深吸一口气,才柔声道:“……公子决定,不带你们出门了。”
“什么?!”“为什么?!”“啊?!”
“不为什么,只是单纯的,不想带那么多人。”
“这怎么可以?您身子现在这样,没人在身边照顾着怎么能行?!”小翠眉头皱得死紧,焦急道。
小锦圆圆的眼睛瞪得老大。小俊皱着眉扶住了小翠的肩膀。
文宇晗依旧是淡淡的语气,道“我会带上冬梅。”
“公子!!小翠没在您身边亲自伺候着怎么能放心?”小翠激动道:“您爱喝怎样的热茶、喜欢吃哪种点心、什么时候需要搀扶,这些一向都是我在打理着,冬梅姐姐哪里知道?”
小翠的眼眶都红了,攒住文宇晗的手抖得不成样子。公子常常开玩笑,但语气绝不是这样的,小翠太了解他,他这次是真的想把她抛下了。她自七岁起就跟在公子身边,和文宇晗的感情早已胜过许多手足兄妹,这次公子竟要将她抛下,她如何能不害怕?
“……”文宇晗不做声,漠然地看着三人
“公子,您至少带上小翠啊!”俊儿皱紧眉头,也道
“别傻了,你们三人,带走谁都不是办法……我意已决,你们不要再劝。”公子这句话一出,如同下了死判,绝无更改。小翠慌了,眼泪已经夺眶而出。
“不要这样!您带上我!带上我!公子,您不可以抛下小翠啊!公子!小翠打小和您一起长大,您不能——”说着,小翠竟软突然倒了下来。文宇晗搂住她,慢慢坐到地上。
“公子这——”小锦话到嘴边,人突然也倒了,接着小俊也没幸免,跌坐下去。
少年脸上的表情依旧是淡淡的,嘴角微微带着忧伤的笑容。
他疼惜地摸摸躺在他怀中的小翠的头发,似是叹息般,轻声道“你们刚刚吃的是蒙汗药,傅上工特地调合的,一点也不伤身。好好睡一睡吧,明早不用来送公子了。”
小翠不可置信的看着他,流着泪,挣扎着要抬手攥住他的衣袍:“公子,带上……小翠……公、子……公——”
话还没说完,她脱了力,靠在文宇晗微凉的怀中,睡着了。
“对不起。”
少年长长一叹,哑着嗓子,轻声道。
不再说话。
屋外绵绵细雨,似乎永远不会停,一室寂静。
就这样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文宇晗一直保持同样的动作,安安静静地坐在地上,像极了一具没有生命的冰雕,沉默而冰凉。只有一头松散的头发和暗蓝色披风底下身子的轻颤,让他看来还像个鲜活的人。方萧逸在房梁上围观得心都纠了起来,地上多冷啊,这一没武功的傻蛋还想保持这个动作多久?他自己没病他那些小厮都要病了!
正当方萧逸纠结着要不要现身时,就见少年打了个喷嚏,慢慢扶着墙站了起来,那架势竟像是想把地上睡着的小厮们一个个抱回房里去。
方萧逸暗骂一声他奶奶的,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看着文宇晗辛苦的样子,心里就难受至极。脑子一下抽风,也没想清楚后果,人就跳了下去。
“喂!你!需要帮忙吗?”
少年看见他的出现,显得很惊讶,却没有被吓到,很快就恢复过来,对他笑了笑。方萧逸心脏又是反常的一跳。
“是你啊……”
“你知道我是谁?”他现在蒙着面,照理来说应该认不出来才对。
“我们元宵节见过。”文宇晗点点头,他不但知道,他还怨念得很。
“记性真好。”方萧逸不着痕迹地摸了摸汗,幸好没被发现。
“而且,你不就是萧贤弟吗?”
看着文宇晗人畜无害的笑容,方萧逸暴汗,默默取下面罩。
“额……你知道了啊……”他尴尬的搔了搔头
“嗯。一早就知道了。”文宇晗抱着自家女使,极其淡定地道。
方萧逸又是暴汗。公子乃是有多淡定啊!如此淡定地表示早就知道哥是个隐藏阴谋的人,这样真的好么?!乃的戒心呢?!啊不对,哥竟然一开始就被认出了,我去!
脸色青蓝红白转了一圈,方萧逸这才突然又想起了另一严肃认真的问题——搔搔头,实在尴尬只好干笑两声,问道:
“呵呵……对了,你身边不是一直跟着个护卫的吗?他怎么没在这里?”
“我让他先我们一步出发了。”
“哦……”方萧逸又是尴尬地搔搔头,要是那护卫没先一步出发,估计自己现在麻烦就大了,那家伙武功可不是一般的好,戒心也高,要是发现自己四处查探,肯定一下就能看出自己的目的,唉,果然当初还是太冲动啊!幸好天不亡我,阿弥陀佛哈利路路……
思索间,见文宇晗费力地撑起小翠的身子,试着将她抱起来,方萧逸马上扶住摇摇欲坠的少年。握着手里纤细的手臂,他莫名地心猿意马起来,好半响才想到要开口。
“额,你要把他们抱回房吗?我、我可以帮忙……”
文宇晗看了他一眼,眼底写着让人心疼的忧伤,点点头,轻声道:“有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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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烦把小翠和俊儿放到同一张床上。谢谢。”
“诶?他们俩——??”
文宇晗温柔地笑了笑:“小翠暗恋俊儿很久了,一直没好意思说,我看俊儿也有这个意思。走之前,就帮他们一把吧。”
“原来是这样……你很细心啊。”方萧逸把小翠小心放好,不由得赞叹。话说出口,他自己愣了。他竟然好好赞美别人了?!
文宇晗见他怔楞,也不说什么,替熟睡的小翠盖上被子,取了一张椅子坐到了床旁边。
“朝夕相处久了,自然,什么都知道了。”他轻声道,声音如暖风吹过琴弦般柔软悦耳,又带着淡淡地沧桑。方萧逸听着,也感染了他的悲伤,默默站到他身侧。方萧逸不明白,不就是几个厮儿女使,他一个宣谕使难道还没这个权利带上?而且这公子不是要逃离藏书阁才讨的官儿么?把自家下人留在这里好像不太合理啊……
斟酌了一下用词,方萧逸尽量不露出破绽地问:“你既然这么舍不得,何不把他们都带上?宣谕使这个位置,就是带上一个兵队都没什么奇怪的,咱们才这点人为什么偏要留下他们?”
文宇晗叹口气,伸手理了理小翠的被子,不直接回答,倒垂下眼,幽幽地分析起了局势来:“此番出行,受官家所托,必要铲除黄楚两地的贪官污吏。此两大势力极为庞大,早已与当地匪类勾搭成奸,圣上多次指派宣谕使前往查探都无功而返,一般的方法自然是不管用。要连根拔起此种败类,不当宣扬宣谕使之位,宜简便而行,方能有所收获。”
说着,文宇晗抬眼,眼里写着不舍,轻声叹息。
“然,此法固然有效,却也危险非常……我如何舍得带着这些,我自小看到大的孩子,陪我去冒险?若非不得已,我连冬梅都不带。毕竟藏书阁虽乱,但有苏清遥在,总归是安全的。”
文宇晗的语气云淡风轻一样,却藏着旁人难以想象的思绪考量,方萧逸一下就被这番话狠狠地震撼了。
在这买个佣仆比买衣服还容易的年头,多数主子都没把下人当回事,连下人们本身也有着一种根深蒂固的观念,自觉矮人一等。可眼前的少年不但与下人平起平坐,还花尽心思为他们着想……这让从没正视过人权问题的方萧逸深感惭愧,心底对眼前的少年涌起一丝钦佩来。
当然,此刻全数心思都在感慨离别的文宇晗,殊不知自己不经意的一番话,不但获得了极好的提升形象效果,还从此让方萧逸踏上了成为忠犬的不归路。
世事果然难料啊难料。
“文公子你真是个好人。”方萧逸由衷道
文宇晗抬眼看向他,嘴角轻轻勾起笑容,但心情实在沉重,笑得勉强。
“萧贤弟,咱们不是说好了,叫名字么?”
方萧逸摸摸鼻头,自己突然没好意思再轻浮地直呼眼前人的名字。在文宇晗不经意露出的贵气和情操面前,绝大部分人都会自惭形愧的,更何况补脑能力惊人的某盗贼,早已在心中自动补全了文宇晗的光辉形象,正觉得惭愧得很,怎么还敢直呼名讳?
“你是大官,我只是小护卫,还是和大家一样称一声公子吧。不然怕是要折寿的。”
文宇晗淡淡一笑,御前带刀护卫怎么说也是个四品大官儿,哪里是小护卫这么简单?文宇晗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他才好。也不知道对方为何突然犯起忌讳来,执意要尊称,文宇晗一时没心思和他辩驳,便也就接受了。
小翠自他穿越来后第二年便一直跟着他,俊儿和小锦也跟了他四年,要抛下他们,文宇晗万般不舍,尤其是在此行甚至不能确定能否平安归来的情况下,今夜一别,可能就是永远不见。
没有心情再说哪怕一个字,他坐在小翠床边,静静地沉思,想着大家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欢声笑语。又想到眼前茫然的未来,他顿时只觉得害怕无措。
傅冷对文宇晗的理解其实是错的,错的离谱。他不是个淡漠的灵魂,他只是个被未来社会训练得太懂得压抑的可怜人。所以他一年只敢容许自己卸下面具一次,他每一天变着法子戏弄人给自己找乐子,他一难过就话唠,一紧张就装逼,只为了不让自己陷入对未来的茫然恐惧中,他只能逼着自己,时刻冷静、时刻表现得游刃有余。
屋外的雨越发大了,伴随着间歇的闪电,雷声闷闷的,堵在人心上。
方萧逸默默看着文宇晗,只看到了一个落寞的身影,全然没有那等贵气雍容。这是一个可怜人,被变态阁主压迫多年,好不容易有机会逃走,却还要被朝廷牵制,连自己最亲近的下人也不能带走,方萧逸由衷地替他难过。
“公子,你难过就哭吧,别一副死人脸看着人啊,就是吓不死人,瞧着也晦气!我虽然最怕人哭,但是这样的情况——”方萧逸忍不出声住安慰。当然,这安慰听着一点也不像安慰,天地良心,他绝对是真心的!
文宇晗闻言,原先一脸恍惚看着小翠的眼,回过神来瞪向他:“你才死人脸,你全家都死人脸!你家隔壁那条街都死人脸!”
少年嘴上凶恶,可两颗清泪却就这样毫无预兆地落了下来。晶莹的泪水,在烛光下折射出昏黄的光,刺目得让人心疼。
方萧逸那颗纯洁的二货心马上就紧紧纠在一起,他果然还是怕人哭。
倔强的少年马上低下头快速拭去眼泪,薄唇抿得死紧,深怕被人瞧见自己软弱的一面。方萧逸怎么看怎么难受。少年雪地里凄美的风华、元宵夜的鲜活调皮、昨日的从容亲和,加上如今的倔强决绝,全柔和在一起,团成了一团让他心里发酸发疼的云雾,朦朦胧胧地赌在心上,正如窗外那让人难受的细雨。公子今年才刚及弱冠,可看着就跟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一样,那么的纤细瘦弱,却要承受这么多……
看着文宇晗眉宇间化不去的疲惫和睫毛上闪烁的泪水,他脑子一抽抽,不由自主地伸出健壮的长臂,在自己还没发现过来时,就将那纤细的少年紧紧拥进怀中。
少年吓了一跳,挣扎了几下,挣脱不出,便没有再动,顺从地斜靠在方萧逸怀中。
“你这是……又要轻薄我么?”少年抬眼,眼眶红红地,声音低哑,眼里却没有害怕,只有漠然
“不是。我只是想让你好好哭一哭……”方萧逸认真道,文宇晗错愕,就见方萧逸一手扣着他,另一手焦躁地搔搔头:“就是,那个,我觉得你应该好好哭一哭,你像是积了不少情绪,额,我平常要是积太久、烦躁了我就找人决斗,好好打一架,可是你又不能打架,所以,我觉得哭一下应该,额,你知道的。可是我怕看到人哭,你这样哭我就看不到了,所以……”
文宇晗愣愣地听着人笨拙地解释,好半响,由衷笑出声来,不着痕迹地把从袖口里摸出的小刀收了回去。
“呵、果然是个二货……”他几不可闻的小声叹息,心里泛起一丝无以名状的温暖。这个时代的二货,虽然掉下限没节操了点,但其实本质都还是很善良的不是么?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文宇晗摇摇头:“我说,下雨了,天冷。”
“啊?!唉!对啊!你身子不好,怎么穿得这么单薄……我去给你拿件衣服吧——”说着就要起身。
文宇晗连忙攥住他的衣襟。男人的体温很高,暖暖的,宽阔结实的胸膛让他有种回到老爸怀中的感觉,很安心。他此刻只想多靠一靠,这几日他受了太多刺激,也实在是累了。
“没关系,你挺暖和的,让我靠一下就好。”他安抚地笑了起来,柔柔的,又因为眼眶微红的关系,而显得有些落寞。
“好。”方萧逸马上点点头,调整了座位,让文宇晗能靠得舒服些,伸手把人搂紧了。
小雨淅淅沥沥地下着,西楼偏房内一室宁静。身边听着有力稳定的心跳,似乎分离,也显得不那么悲伤。
“公子,你不回房间睡么?”
“我想在这里多陪陪小翠。”
“哦。”
“……”
“公子,你是怎么会知道我就是元宵节那夜的蒙面人啊?”
“我现在没心情,明天再说好么?”
“哦。”
“……”
“公子,你冷不?冷了要说啊我给你拿衣服……”
“……你能不能消停会儿?让我静一静。”
“哦……”
“……”
“公子——”
“闭嘴!”
就这样,屋外的雨,渐渐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