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File #02 ...

  •   FILE #02

      老码头年代久远,翻修过一趟后仍然沧桑气质浓郁,倒格外有一种旧世纪的复古怀旧感。这雨从他睁开眼就开始下了,稀稀拉拉缠绵个不停,空气里浮起些零碎清爽又绵密的,没多大实质感的微小颗粒,溅在眼皮子上像被小石子儿砸了。然而是丝毫都不痛的,因为尽管在视野里因聚拢而无所遁形,它们仍然是渺然难觅的,循迹而至不过丝丝密线。宜野座伸元手里持了把黑伞,背对着翻涌的江水站立,时间已经不早了,起码是超过了他原定计划中的时刻表。

      然而他还是没走。渡船拴在码头边不住沉沉浮浮着,寒冬过后冰雪消融,寒气片片缕缕兜转在江面上凝成白茫茫一陇罩。他要去的威卡曼彻山就在不停流逝的江水的对岸,目的地隐匿在深山老林万草丛中,悄无声息地与山脉同老。船夫有了催促之意,宜野座的眉目间浮上微不可见的隐愁,终究是收起了伞,雨水滋滋落在手背和虎口再划拉下去,凉丝丝地嵌入皮肤透入感官。

      宜野座做好准备渡江了,他没料到某个人竟还能及时赶到,总之听到身后气喘吁吁奔跑而来的动静时,他面上露出极为不耐的神色,扶了下鼻梁上的眼镜回头斥道:“快点。”

      可怜滕早上惊醒时伸手往旁边一滚滚了空,被子全绞在了赤/裸的大腿上,虽然窗户紧闭但还是被残余的坚持呼啸的北风激得一个响亮喷嚏,然后彻底愣了。抽着嘴角一看时间更是两眼一花想抄起一块板砖神器往头上砸死自己。紧赶慢赶拿出来当初魔鬼训练时的拼劲才追赶了上来,他现在喘得厉害,一个字也没法从烧燎着的嗓子眼里冒出来,但眼神里尽是抱歉和幸好的庆幸神色。

      宜野座看他一眼,又抬起手腕来瞅了下时间,就这样耐心地等了会儿。掐在一分钟后转身,縢秀星恢复了大半,连忙跟上。“回去伏地挺身一千次。”“……”的对谈碎语让全听见的船夫看了笑话。宜野座是请了假出来的,因此时间不多,自然没有闲暇去等睡死过去的滕。虽然他最后还是大发了慈悲多等了那么两三分钟,滕也死撑着好歹赶上了。山脉起伏之地,山脚下同样古老的码头,宜野座和滕上了岸,花了一个多小时爬上山。山上望下去风景很好,帝国中盘桓的山脉大多分布在这一带,高山云海缭绕盘旋在一处,奇幻景象就仿佛是神之国度的七重天。宜野座要祭拜的墓茔在半山腰一片树林背后,坟头有一年没人整理了,杂草野花生机勃勃长高长多了不少,倒显得挺有活气。滕攀着捏了捏低垂枝梢上的叶子,等待着眼前异常沉默的男人把这属于他一个人的时光度过,三分钟以后他放过了被摧残的叶子果断上前,冲墓碑笑着问候了声:大叔,那边过得还不错吧?

      宜野座不作声。滕毫无顾忌地开始诉说一些琐碎事情,比如说你儿子对我可凶啦完全没遵照大叔你的遵嘱呢不过他绝对是个优秀的好头儿,尤其是在处罚人这块上的表现。话没说完就被宜野座凉凉扫来的视线看得发毛。顶着发麻头皮说完一通废话后,又按照惯例和宜野座一道蹲下去,给坟墓周围稍稍休整一下,手里拎起杂草拔除。宜野座突然觉得无感又无力,站起来后定了很久才一步一步走到旁边去扶着树。滕匆忙跑去关心一下是否由于昨晚太激烈还是其他什么相关原因。宜野座反常地没生气,或者说没什么反应,只是微微出神地望向远处瘴气烟雾弥漫的林间,莫名其妙地问出一句:“那时候,每天你们都聊些什么?”

      滕怔了下。根本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的。
      因为他看起来对坟墓里躺着的这人在监狱里的生活并不感兴趣。甚至滕猜过,那是逃避。

      他试图回忆,表情认真得像是想把一切细节都剖析给他听,冬末不太强烈的日光穿过层层林叶拂上头顶,像是沾染了些寒意而有种清清冷冷的味道,照亮了被挡在枝梢阴影中的脸孔。“啊。”他应了声,随后转过身绕到侧边去背靠树干,指腹触摸到粗糙硌手的枝干纹路,无意识地来回摩挲。他偏过头,看向宜野座。“如果你真的想知道,我就慢慢回忆给你。”

      如果你反悔了,我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听到,你什么也没有提过。

      然而宜野座并没有迟疑,就缓缓点了下脑袋。

      有时候滕也佩服自己,那么小时候的事情自己还数石子儿一样都能数出来,而这些石子儿不但不光滑还十分扎手,铺着层触目惊心的血的颜色。军事法庭裁决的人都是没有未来的。就算有朝一日能出去,身上也带了刻骨的烙印和罪恶的脏污,一辈子洗涤不去,然后流传给自己的后代,后代的后代,生生世世继承。縢秀星就是在父亲的罪责牵连下被一同关进了监狱中。他什么都不知道,他还是懵懵懂懂的孩提年纪,只会眨巴着大眼睛困惑地看着出去了一会儿又被扔回来的全身都沾了红彤彤颜料的父亲,扯着他袖管摇晃也不见他回应,他就扁扁嘴要哭了,哭声抽抽噎噎在钢筋铁骨打造的封闭壁垒中反射叠加,渗人得他不敢发声,因而断断续续。

      牢狱是黑色的,鲜血是红色的,当二者重叠到一块儿去的时候,浓稠郁烈到口腔里唾液不住分泌,头晕目眩的效果再加诸,两个字可以笼统地概括:恶心。

      可是那个年纪的縢秀星什么都不懂,他脑子里没这个词汇更没有这个概念,只觉得难受,只想哭,心上割开了口子,有什么难以形容的不知名的东西泄了闸只想肆意奔腾。只懂得哭喊宣泄的他不知道,什么样的未来在等待着他。一名被安了叛国罪名的犯人的儿子,他在监狱的死活怎么可能得到任何一人的在意?等不到送饭的,父亲又躺着既不说话也不理他,他饿得死死捂紧了肚子撑过了好几顿,就惨白着一张小脸抱膝蹲在硬板床铺前抠紧了手指。抠出了血来,感觉不到痛,反而疑惑怎么自己身上也能出现红色的东西。夜深人不静,监狱里鱼龙混杂恶欲横流,不到狱警下了狠手是不会自行安静下来的。滕把脑袋埋在并拢的膝盖上憋了太久,再抬起来时上面压出了深深的红痕,大概需要很久才能消退。他没有一丁点的力气,这次连去叫醒他父亲的想法都没法实践了,甚至连眼皮都撑得费力,不住耷拉下去。黑暗潜行是非常好的遮蔽物,一张白脸藏在这里,谁也看不见他此时的可怜模样。

      不死是个奇迹。

      但也不算是奇迹的功劳,而是因为他们父子在两天后多了个狱友。

      縢秀星有了东西能下肚,总算没死成。他不知道,干等着是等不来食物的,这里所有人都得在饭点出去自行排队打饭。但他父亲的问题就严重了。失血状态维持太久且一直在深度晕厥中,肋骨被打断了好几根,断骨插/进了脏器里,所以外伤加严重内伤,伤口的血和嘴巴里吐出来的血都干涸在这间监狱里,时间久了发出浓郁的腥臭味。滕在恢复了点后才嗅觉正常地闻到了异味。可他脑子转不过来,眼睁睁看着喂给了他饭吃的男人紧急呼叫了人来,他的父亲毫无挣扎就被粗暴对待地扛走了。

      从此,他再也没见过父亲的脸。
      可其实早在两天前,他就已经没力气爬去看血污中父亲的五官了。那张慈爱蔼煦又沉稳的面孔,到最后都成了记忆里被白色雾气遮挡的模糊图像,那雾太过顽强,浓稠,风吹雨打都消散不去。

      大概等到再大了一些,他才明白,再也不可能出现的人就是死了。
      而他又将被关在这个与世隔绝的鬼地方多久呢?

      可是出去了又能怎样。他没有亲人了。没有任何人在期待他从这里走出去。噢也许并不,他记得看守他所呆的这一片的狱警就挺嫌弃他的来着,不管他是死了还是离开了,只要人影没了他还是很欢喜的吧?滕这么暗搓搓想着,狱警经过时敏感地打了个大喷嚏。这间房间出乎意料地并没有得到太多青睐,所以至今还只是他和征陆智己两个人住着,显得十分宽敞自由,可以让滕随意地打哈欠伸懒腰吃饭吐槽睡觉。

      也许是关在里头的日子太无聊也太无趣,后来出去后,他就爱上了打游戏,对着掌机噼噼啪啪一个人狂按的满足感能填掉某块空缺。这是后话,暂且不提。总之因为有征陆智己的照拂,这个像他父亲一样的存在好像强悍到无所不能,縢秀星虽然没能过得日日安稳,但他还是平安地在渐渐长大。

      縢秀星不知道征陆是因为什么罪名进来的,征陆自己也从来没提起过。但这么长久以来,很多事早已经心知肚明。如果不是在军事领域犯下了什么滔天罪行,根本是排长队都轮不到关进这个地方。可罪名是什么并不重要。他现在想想,如果有人告诉他他父亲真的曾做出过罪大恶极的,叛国性质的恶劣行径,他是打死一万次都不会相信的。他们都不太聊起自己的过去,滕自己是没什么好提的,五岁以前的记忆遗忘得都差不多干净了。至于征陆那边,在交谈过的众多絮语中可以扒拉出来提一提的就是他有个儿子,据他话中意思推测是比滕要大些。

      大叔是非常想念他儿子的吧。
      他没有说过半个字,可是滕对这一点确认无虞。

      命运的车辙轰轰轰驶过,来来去去带走了人又带来了人。他站在洪流的翻涌处,亲眼看着父亲走了,征陆大叔离开了,正想着也许睡醒一觉后发觉自己也走了呢,然后宜野座伸元来了。

      于是他对宜野座说他提过你很多次,都是不经意间就冒出来了。追问过去得到的都是微笑和一些温柔的碎语,唔,说的是什么来着,对,可爱善良但异常偏执的小家伙。滕秀星笑嘻嘻地重复了一遍,如愿以偿看到宜野座有了意料中的生动反应。

      他们两个人已经逐渐变换了动作,此时都一起围靠着树干蹲坐了下来。滕直着一条长腿,手勾着另一条屈起的腿的膝弯,思维缓缓从过去抽离出来:“……大致就是这样,怎么样?”

      “不怎么样。”这是宜野座。

      他起身,掸了掸身上站了碎叶的黑色大衣。脚下踩着枯叶,鞋底与干枯的质感紧密摩挲,发出“沙沙”的微弱声响。山上氧气比陆地来得稀薄,料峭的风中寒气钻透了露出来的每一寸皮肤细孔,吹得整个人都有种在不停颤栗的错觉。宜野座额前一绺过长的刘海覆盖了内眼角,被风吹得浮动,微微地搔动眼下那一片的皮肤。很小的时候,那个人挟着体温的手指也曾细心揩过他眼睑这部分皮肤,热度从拇指指腹源源不断传来,又传到很深的地方去。

      可现在或许是这风太冷吧。宜野座禁不住瑟缩了一下,那片曾拥有过的温热,此刻却连残余也很难找着了。

      “出来很久了,走吧。”

      “……不算我旷工吧?喂……”嘀咕着,滕也不认为宜野座会给他好答案,忙不迭跟着起身追了上去。

      等两人前后脚走到山下时,夕阳已经沉了大半,因为被叠嶂的山越遮挡,只剩下漫天火燎似的痕迹,大笔大笔刷在暗下来的灰幕上。从这里根本看不见什么军舰,什么参谋部,走在前头的人身上也是穿了私服,就好像那些逼得人必须正经压抑的东西都不存在一样。可能是回忆了不太愉快的往事造成的吧,情绪有些低落呢……滕自嘲地想。

      回过神就看见一路上都没瞧过他一眼的人扭过了头来。滕有种自己脑内的胡思乱想全被看破抓包的窘迫感,顶着心虚发出疑问:“?”

      大概是夕阳的光辉真的有魔力,那一刹那他瞥过来的眼神中有柔软的、流波一样的浮光,沾了夕阳的暖色,脉脉生情。紧抿的唇依然是那样薄,吻他的时候会抗拒、毫不坦然地躲避的这两片东西,光辉贴上去,勾出蜜色的一半轮廓,和唇角边细小的绒毛,神奇地柔缓了他冷硬刻板的态度。热情的颜色覆盖上白皙的脖颈,阴影之外是曝光在光中央的血管。淡青色的脉络既清晰又显出脆弱的美感,那些光沿着下颌爬上耳骨,在发梢下闪动。或许他整个人都融化在了蜂蜜里头,发酵得在他眼中变得甜腻,腻到心窝子里发痒,甚至挖了个洞。

      滕在片刻的失神过后,被宜野座微蹙起眉的表情变化唤醒。

      宜野座指给他看江边,原本还有船停泊的码头现在空无一人,只剩一艘年久失修,船身上满是锈迹的遭废弃的船,形单影只地上下沉浮,唯一愿意与它作伴的,不过是随着浪花翻卷上来的白色泡沫而已。更不要说活生生的纤夫了。

      “难道你没打听好什么渡船的时刻表吗,宜野先生?”滕像个小孩子一样,抓住一切机会故意调侃他。

      宜野座用一种莫名其妙的眼神鄙夷过来:“我不是你。”

      滕秀星这下噎成了哑巴:“……”

      可确实是诡异地失去了回去的途径。这地方荒僻,只有这儿一方码头,如果要改坐车回去,还得奔去找车站,并且绕上一大段远路。等到顺利抵达目的地时,早就已经黑灯瞎火。滕试图从宜野座的神色上窥别一二信息,时不时冲他瞄一眼,最后无所谓地双手交叉掌心托在后脑,随性道:“诶~既然如此,不如等等看呗。也许有船正在驶过来,只是耽搁了呢?”

      这样说着,他走开到码头边坐下,脚踩上浮在水边用以隔拦的浮垫,放任着随它的漂浮而漂浮。看他这一副不知什么地方来的自在悠闲样儿,宜野座看着极为不爽。就这样在他身后空站了一会儿,终究是憋不住了,占据了另一端的边缘位置。滕悄悄撇头,耸肩暗笑。你不过来,是要我过去的意思吧。认定这个意思的滕默默起身,走到背过身的宜野座身边,再坐下来,恢复原来的动作。因为离得近的浮垫只有身边之人脚下那一只,滕一边祈祷着千万别踹我啊,一边毫不犹豫地双腿倾斜着踩了过去。

      他瞄向身侧,年轻又英俊的男人低敛着脸旁,一绺发长长地从额前垂下,被镜框和镜片遮挡的眼后,闪烁着反射夕阳余烬的波光。

      也许是难得地不在意,更也许是懒得理睬他。这是难得静好的时光。那些蜂蜜一样甜津津的光彩涂抹在身畔之人的身上,就连身上肃穆正经极了的黑大衣也多了几分美妙的生动。

      宜野座伸元一不留心目光就偷跑了,挨着他肩膀的滕略略前倾着,弓着瘦薄的脊背,手托腮,面前一片银鳞般的碎光染着火烧云的厚重光芒一起,在他脸颊上刷过道道闪烁的痕迹。

      人之一生,遗憾总是占尽多数。许多人从生命里经过,走时毫不拖泥带水,一点不留情面,轻易抛下留在原地的人。在那些他分明重视,却只能装作陌途的人们纷纷离开之后,他以为就只剩下了他一个人了,没想到还会出现这样一个少年人,亦步亦趋紧攀着自己。他起初是极度不耐烦和抗拒的。可渐渐地他发现,自己的拒绝温吞得就好似反过来的邀请方式一般。原来他竟是无法拒绝的,枯木逢春一样的这一点零星的来自所谓人体的温暖。

      他很少去思考这些根本理不清的乱麻,只是最近遇上了一些在意的问题,连带着牵扯去这些不清不白的东西。他虚了虚眼,水面上闪烁的光彩在视网膜上漾开迷蒙的虚华,像是脑海中具象化了的光焰。

      可这些纷纷杂杂水藻般纠缠的玩意儿,终究没能在他脑中盘桓太久。听到那细弱的碰擦声时,他警觉地身体快于意识作出反应,身边的人稍逊一步,却在他没注意到的间隙在他肩膀上猛地抓了一把,再朝另一旁推去。宜野座的右肩就重重撞上了身侧拦截着的水泥桩子,硌到了骨头,泛开冷硬的疼痛。

      然后他就感受到细腻的裤子布料上洒到了一股火烫的……液体。

      他诧异地扭回头,掠过眼前的是滕因痛楚而扭曲了的面孔。他伸出去手,想要拽住他,掌心却沾到许多黏腻,滑不溜手,差些就令他抓空了,在闪过这个念头的刹那,他的手指下意识地就绞紧了。千钧一发中连自己也忘了要稳固住重心,滕的身体往侧前方一倒,宜野座抓着他衣角,跟着歪了过去。瞬息之间,又一颗飞旋的金属弹头擦过去,恰恰好擦破他胳膊上一片绵料,继而旋转着钻入江水,“砰——!哗——!”接连两声闷闷的重响,浪花上浮着不断涌出的泡沫一同溅开高扬的花儿,两种颜色的衣布分别在水面上方浮动铺开,又一波浪花打过去,转瞬间便遭到了淹沉。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