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楔子 ...
-
琅国通往皇国的山路上,春寒料峭,山峦巉峻,水其澹澹。正于乍暖还寒之际,花之未盛,颇有些悄怆幽邃的萧瑟气息。马车正平稳地行着路,虽成百衣着严整统一的人随之前后,却无半点嘈声,风中只听得见唯一一辆马车上清脆的銮铃声,本与这景色格外搭调,却突然轧了几颗石头,惹得銮铃乱了分寸。
窗幔被风卷起了小角,一阵干爽的微风向马车上的女子袭去,原是觉中的女子困酣娇眼,眼中是无奈的神色。她的嘴唇有些发白,与装束打扮十分不恰,碧眼如杏仁,细眉如柳叶,本该是小家碧玉的模样,可偏偏一身金丝百褶裙,裙摆曳地,衣裳的图纹是团花锦簇,发间的簪子和额前的步摇皆是红宝石,额间赤红镶金花钿,虽满身的金、朱赤色,却并无落俗之意,一看便知是宫中贵人,只衬得气场非常,但她的发髻上却有大片银丝,高高的衣襟里隐隐约约露出那面上的黑色印记。宫中的奴婢私下里都说,那是娘娘被人烫的,有好事的小宫女不明白是怎么才能烫得这样,便向娘娘的贴身婢女右坻姑姑询问,后来大多被贬到了务事局,终生过的连奴才都不如,从此以后便无人敢提起。
“娘娘,是轧了石头。”幔子在外面被人轻轻挑开,只听见平平的声音,右坻规矩地跪在幔子后面的平板上,不急不缓地禀报。
“走的便是山路,哪里求得能稳当呢,只是可惜难得入寐。”女子苦笑着摇了摇头。
右坻忽然有些心疼,她知道娘娘的心病,忍不住想劝说几句,不过最后还是有模有样地回答:“是了,咱琅国来皇国走山路极快,当今圣上前几年下令修山路,本已平整了许多,左不过是前几日落水,细碎的山石坠了些罢了。山路能怎么修,终归是簸的。”
马车中的女子听着右坻回话走了神,盯着马车内壁半晌才道了声:“无妨。”右坻蹙了蹙眉头,诺了声才缓缓放下幔子回身坐下。
这是怎么了,娘娘怎么这么没精神,我们这可是去皇都给太后祝八十寿的。驾车的阿左回头轻声问右坻,口气里有隐隐的担忧。
……没什么,娘娘坐了两日的马车,许是累了。右坻不愿多说,只捡了句敷衍过去。可她心中却不由紧了紧。怎么能有精神呢?这可是娘娘一辈子都不想来的地方——她的故国。
被称作娘娘的女子睨了眼坐在身旁的玱王,他闭着眼睛,剑眉英挺,头也不偏,俨然是坐着的一尊像。女子撇了撇嘴,睡觉都这么正经,好没意思。正欲抽出被他握着的手,玱王却睁开了眼睛,挑了挑眉。
“我把你弄醒了?”女子有些歉意。
“一直没睡着。”他看着她,待女子喔了一声后不再言语。车内又恢复了安静,没有生命般的安静。玱王抬起女子的手,将玉臂抬在眼前,铜镯也向肘臂滑去。“京望,这次来,把这镯子一并放他坟前罢,带了这么些年,该放了。”
京望闻言晃了下身子,慌忙抬起头,面上有些惊慌,可马上又被平静代替。她摸了摸那铜镯子,光滑的镯面上葵花花纹已经有些模糊,她笑了笑,声音已有些飘忽。“王说的对,这镯子带的太久,臣妾还是放了它罢。”京望看向玱王,装作不在意道:“那么请王把您的那件黑狐裘也一并放这好了。”
玱王看着京望的眼里又充满了骄傲,她就是这样王后的样子,尖锐而安静。其实他知道,哪里是这么好放下的,他也懂得,这种心情,就像他十年放不下璋笙一样,也像他后半辈子放不下陶灼华一样。但他还是心甘情愿地点了点头。不论他从前爱谁,不论他的爱有多么灼热多么强烈,那都是从前。现在他只爱他的妻子,夫妻之道,虽不若那般浓烈,但比爱情更长久。
“阿左,把匪石牵来。”玱王撩开幔子吩咐说。阿左在外面应了声,急急把缰绳递给右坻,自己跑去牵马,借着力跳了几下倒是让人瞧不及踪影。“王,阿左驾了您的马,不要怪罪。”不过片刻罢了,匪石已在马车旁,阿左又坐回了平板上继续驾车。
“好小子,轻功提高了不少。”玱王挑衅地转向京望:“王后敢不敢试试。”
京望的嘴角微微上扬,一手推走幔子一步踏出马车,借着平板的力旋身坐在了匪石上,她的步摇在阳光下散发出红色光芒,那金彩锦绣长衫层层交错如凤舞九天,还未问出那句我的马技可有长进,后背已紧贴着玱王的胸膛。他挥了挥缰绳,驾着马儿凑着山路的边沿飞奔,看着不少被踏过的石子坠下山崖,渐渐超过了整个琅国随驾的队伍。
“这样驾马,若是滑进了山崖如何是好?”“我定伴你黄泉碧落。”
马蹄声深沉而急速,与泠泠铃声融洽于山中,回荡在他们的耳畔。京望笑了,脸色红润了许多,明眸皓齿,发丝在风中吹乱。他们的背影逐渐远去,疾风拂去了尘嚣,顺势带走了繁华红尘。
同澈,我很好。
琅国和皇国相邻,本不算远,可奈何皇都坐于皇国中北,琅国的队伍这样走着倒也是费了九个时辰的功夫。到了皇都已是申时,日晖似金,洋洋洒洒镀在屋檐上甚是美丽,棣棠耐寒,早早地开了。金芒在花瓣上薄薄罩了层膜,肆意氤氲起来,两相辉映,不仅看着让人心中舒展,身上倒也觉得暖和了些,不若晨时那般清寒。
“你去吧,我在这家客栈等你。”玱王温柔地看着京望,眼睛里似有漻漻水波,深的不可触及,只有那怜惜是怎么也隐不去的,他伸手小心拂了拂京望的云鬓,他拂不去她的银丝,也拂不去她的悲伤。可若是这百丝华发为他而生,他当珍重,只是可惜……本该珍重的人却已离去。“右坻,陪着你家娘娘,出了半分差错,你可小心着,到时候别喊怕。”
右坻不禁莞尔:“王可是说笑?阿坻也不过一心守着娘娘,死都不怕,遑论其他?”
玱王一把抓住阿左,顺势把胳膊架在他肩上,一副纨绔少爷的风流模样,还拿手指敲着阿左的肩膀,笑语问:“哦?其他包括阿左么。”
阿左是玱王的贴身近侍,职务就是保护玱王,武功自是不必说,他这么轻松被玱王拿来问话,一是已然习惯了从小被玱王欺负,二是着实他想听听右坻的答案。
干练的右坻一身白色锦衣,绣着祜蓝云纹,正如青花瓷般精致中带着简单大方和华美的意味。右坻本自觉潇洒,却听得玱王这般说,不由暗自羞恼,露出了小女儿情态,低下头不愿让人看见渐红的两腮,可深深的酒窝却让阿左了然于胸。
对面的京望看了看右坻,这样的笑容是自己失去多久的。以前她也喜欢这么笑,不过朱颜已改,哪里还容得下这样的笑容呢,早伴着他落进黄泉了,这都是自己造的孽。忽觉心中苦涩难堪,不忍再想,便转身道:“阿坻,咱们走罢。”
右坻哎了一声,还未起步,玱王却从背后拉住了京望的手,他们的手上都有茧子,明明相触却隔着层膜,玱王心中一揪,反而又抓紧了些,带着无限的决绝。
“海棠快开了吧,我等你回来一起夜观海棠。”
京望怔了怔,心中似有温泉浸过,缓缓转过身去,反握住他的手。“我会回来。你等我。”她看了看右坻,点点头示意起步便回身走了。
她懂他的意思。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他是怜惜她的。
谁也不知道当年的天同皇帝原来就埋在这样的地方,除了京望。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她下了马,并不向他的墓走去,而是在河的对岸扬臂捋起了宽袖,像个孩子那般地舀起一手的水,水滴从两手之间的罅隙中堕下,惊起无数涟漪,湉湉水波荡起诸多水滴,在夕照下似乎水晶澄明清脆,似乎姁姁的美人姽婳静谧,如梦似幻,飘到河面上又心不甘情不愿地归其根,成为浩浩江河中不起眼的一粒。
就这么一滴一滴地,激起她无限的回忆。
是我负了你,是你对不起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