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牲》五陵西风

3、下

　　苻洪急切想扩充实力，苦于无法，毕竟寄人篱下动作不能太大。眼看自己寄居的第二个国家马上要落于动荡，他深知又一次机会来了。白发三千丈，这也许，是今生奋起的最后时机。
　　“军队不能再扩充了，派出去的人也都收一收，太明目张胆了，对谁都不好。”苻洪很有些不甘的说出这些话。“现在，我们最缺乏的，是外面的联系。看普天之下，我一旦动手，都是四顾茫然。所以，要双管齐下。”
　　“双管齐下？父亲是说，要从外面下手。”
　　“没错，我是在为氐族做事情，以后的成也好，败也好，都是氐族的。”
　　苻洪没头没尾说出这么一句话，众人一愣。
　　苻罴眼睛一闪：“父亲想的，可是成国？”
　　其时氐族另一支已占一片天下，皇上姓李，国号成。成国虽同是氐族，但习俗和这边的很不同，讲的是文武并重而更偏向文。相比之下，苻洪这里包括赵国石家，都是穷兵黩武，不习礼乐，有些荒蛮的味道。
　　“没错，”苻洪很欣赏苻罴的机敏，“我们和成联姻！”
　　苻罴接道：“不愧是父亲，和成联姻，既关系亲密，同族之间，也不是说不过去。以成这些年的情况看，不失为一个强大力量……不知，要是我们哪位，和那边哪位？”
　　“哦，这个，麻秋，你来说说看。”
　　麻秋在汉国本擅长和各国的关系，留下后为苻洪所用，一直以来也到老老实实。
　　麻秋站起，恭恭敬敬行礼，翻开什么东西：“据我们所知，成国皇帝李雄有很多儿子，其中比较活跃的有三个，李始、李越、李期，其中李越和李期走的比较近。而实际上李雄有个战死的堂兄，留下三个子嗣似乎更有地位，是李班、李都、李顼……”
　　“好了好了，不用挨个介绍，你分析哪个合适就行了。”
　　“是，是。小人看，这么多的皇子里，要找个根基稳固、文武双全的才好。比较合适的是六皇子李期。”
　　苻罴皱皱眉：“那是个什么人物？”
　　麻秋翻开又一页，认真说起来：“李期，现年十八——就是比罴少爷大两岁。传说他聪敏好学，擅写文章，轻财好施，待人诚恳……”
　　麻秋长篇大论说了那个叫李期的人种种好处。苻罴越听越不对劲。
　　“好了，好了，这么多就够了。”苻洪终于忍不住了，挥手让麻秋坐下。“就是此人了，你们看怎么样。”
　　苻罴冷笑一下：“听来，这个人还真不错，文质彬彬嘛。可是不知我的哪位姐妹可以前往，和这么个酸文人结以秦晋之好。”
　　苻洪道：“罴儿，我也正想问你。以你之见，谁去比较合适呢？”
　　苻罴被堵了一下，沉吟半晌，像在思索要怎么说。
　　“好了，这人你去找吧，直接告诉她就可以。不要拖，明天回复我。”
　　苻罴无法，领命而退。

　　苻罴独自在院子各处走来走去，一边沉思，一边和照面的女子招呼。氐族说到底更像个部落，对君臣父子没大限，男女之防也不严重。因此贵族女子养成无所畏惧的习气，大大咧咧，恣意放荡。
　　“让我选！还能选谁？说的那个成国皇子那么离谱，简直是个晋国秀才。其他哪个人去都会丢脸！而且，这一步非常重要，让我怎么能挑个废物去？”苻罴为刚才的事很是苦恼，“有意为难我吗？——月华，你为什么要这么特殊呢？”
　　苻罴自己思来想去，刘崇正到处找他，走到这边来。
　　“罴……罴少爷！”
　　“啊？刘崇，你过来了。”
　　“今天怎么自己走了，让我到处找。”
　　“哦，我随便想点事情，不知不觉走远了。”
　　“没事就好……”
　　刘崇也有点不自然。苻罴下定决心，要开口说了。
　　“刘崇！”
　　“啊？有什么事吩咐？”
　　“你，你……比我大六岁。”
　　“是啊。”
　　“现在，像我现在，父母已经开始张罗要娶妻了。都是这样的……”
　　“是啊，大人挑选的很仔细哪。”
　　“不是这个问题！我是说……你……也就是说，你不能老是跟着我啊，你来这儿的时候，是打算培养成武将的，还记的吗？”
　　刘崇也严肃起来：“是的，刘崇没有一刻忘记。”
　　“那，你差不多也该成家了！”苻罴字字清晰的说出来。
　　刘崇黯然一笑：“我明白了，罴少爷，你说月华的事吗？我早有觉悟，她迟早会作为公主嫁出去的。扩张势在必行，月华她又这么特别。如果必须这样的话，我没有话说。”
　　苻罴看着他，半晌点点头：“你这样想就好，陪我去找她。”

　　月华坐在栏杆上，显然在等他们。
　　“今天这么闲啊。”苻罴像平常一样走过去。
　　“你更闲呢，明明应该马上来这儿，竟然还有空出去转一圈。”
　　“你知道了？”刘崇面无表情。
　　“已经没人不知道了。”月华看看远处指指点点的人，“都在猜呢。”
　　“你确定是自己？”
　　月华看看刘崇：“也算早有预感吧。”
　　月华什么都不说，苻罴反而沉不住气了：“你怎么想？有话快说啊！”
　　“世间万事非力取，三分人事七分天。我也差不多，到了要走的时候了。”
　　苻罴不觉叹了口气：“你们都这么镇定，我都不知该说什么了。这样，你们先在这，我去找父亲回话。”
　　苻罴拍了拍刘崇的肩膀，说着要走。
　　走出几步，听见后面有奇怪的声音，猛然回头，看到月华低着头，身体在微微颤动。
　　“月华？你……”
　　“……哥哥~~”，苻月华发出轻微而含糊的声音，好像初春勉强坚持着的浮冰，裂开了第一道裂痕。脆弱的一层冰盖，瞬间解体了。苻罴第一次感到不知所措，只是呆站着，刘崇也楞住了。整个天地，因为月华的泪水凝固了。
　　月华突然站起来，冲上去抱住苻罴：“哥哥，我不要走！我不去那里！我要留下来……我要永远和你们在一起，不去别的地方……我不走……我不走……不走……”
　　月华泣不成声，语无伦次的宣泄着。苻罴感到脑子一片混乱，也不知在看什么，在想什么，掉入了一个泥潭。
　　这是怎么了？出了什么事？我要做什么？我是不是阻止什么？
　　月华的哭声像个魔咒，把苻罴的躯壳溶解了。

　　不知过了多久，月华的声音小了，只是趴在苻罴身上。
　　又不知过了多久，月华轻声说：“我好了。”
　　自己站起来，揉揉眼睛。
　　“哥哥你去吧，没事了。”她笑了一下。
　　苻罴和刘崇对刚发生的事不能完全反应过来。苻罴，懵懵懂懂的走出去。走了一段，回头看一下，月华似乎在和刘崇说笑，不过刘崇一点也没笑。

　　正如苻洪说的，事不宜迟。事情从开始到最后，一个多月时间。月华要走了。
　　众人都有些没话找话的意思，有一搭没一搭的唠叨。月华话很少，静静看着来往的人群，花草树木。
　　“怎么样，要走了吗？”苻罴走过来，实在想不出说什么才好。
　　“恩。——以后，哥哥你自己保重。”
　　“会的。”
　　……
　　“哦，对了，我向父亲推举让刘崇送你，他跟你去成国住几天，好一点。”
　　“谢谢。”
　　“你……还有什么话就说出来，以后在那里，就不能多说话了。”
　　“我……我知道，自己生下来就注定要远嫁他方，也谈不上难过。但是，在这之前，有哥哥你照顾我，还有刘崇……这些是我生命里意外的亮色……我非常高兴……”
　　“月华，不要这样。”
　　“对了，刘崇说了你们的计划。你们要建国先去成国吧，我在那里会努力的，那将是我们第一片土地。……”
　　“你千万不要冒险！人在异乡，明哲保身最重要，没人陪你要小心。”
　　外面有人来催，月华又向苻罴告别，没有哭，也没有多余的话。默默走出门。
　　一群群的人围上来，“幸福安康”、“佳偶天成”、“儿孙满堂”……月华无言，接受着这一切，慢慢前行。
　　刘崇等在城门口，默然领命，前呼后拥，浩浩荡荡的远去。

　　没有月华，生活不这么热闹了。但另一方面，却热闹起来了。
　　第二年，石勒去世。
　　石虎想夺位，排行低又怕名不正言不顺；其他人碍于石虎，又没人敢去当皇帝。一时出现了有位子没人坐的尴尬局面。石虎逼哥哥石弘即位，暂静一时。
　　下一年，石弘长居要位浑身不自在，只想保命，说什么也不做皇帝了。石虎左谦让一番，右谦让一番，心安理得上去了。不放心隐居的石弘，杀掉。

　　又过了两年。
　　苻罴渐渐成人，深受苻洪喜爱，又被石虎器重，左右逢缘，渐居要职。刘崇水涨船高，也开始崭露头角。
　　一天，苻罴觉的差不多了，叫来刘崇。
　　“你去看看吧，时候要到了。”
　　“看什么？”
　　“月华啊。两年前你去的时候不是嘱咐她了吗？该有效果了。”
　　“现在？早了一点吧？”
　　“现在正好，去吧。另外，我们氐族没这么多规矩，石虎……不，皇上还娶了大臣的
　　母亲，月华要是回来了……”
　　“我去准备一下了，尽快起程。”刘崇逃一般出去了。

　　自月华走后两年，刘崇去过一次，名为苻洪不放心女儿，实际上给月华安排了任务，以月华在成国两年的了解，灵活实施。无非是颠覆、阴谋，以求来日里应外合，攻下成国。
　　这次刘崇去了，没几天工夫，快马来信。
　　苻罴接过信：“什么事情啊？还十万分加急……”
　　苻罴念叨着拆信而阅，立时五雷轰顶。刘崇笔尖颤抖着，第一行就说，月华自尽了。

　　原来月华依计而行，陷害忠良，还向李期暗暗投毒。初时不易发现，慢性毒药一发作，李期觉得不对了。月华行动也没开始那么小心，偏巧李期身边有个能人，发现了月华。月华走投无路，从容自尽。
　　这是一个多么简单的故事啊，刘崇三言两语就叙述完了。苻罴抓着信看了一遍又一遍，呆立当场。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么容易的就不见了？
　　…………
　　小时候，苻罴在大人面前乖巧，背后搞鬼，兄弟姐妹中她是唯一站出来说话的孩子。
　　苻罴慢慢发现大家都在排斥她，只和地位稍低的刘崇比较好，有点可怜的孩子。
　　苻罴讨厌读书，她就讲给他听，渐渐关系就好起来了。
　　有一次生气了，不给苻罴当枪手，让他经历了童年最大的危机。
　　发现她怕老鼠怕蛇，很高兴的叫上刘崇去逮。
　　突然间发现，那个黄毛小孩五官精致、身材可爱，竟开始亭亭玉立了。
　　突然发现，刘崇在她面前不爱说话了。
　　突然发现，她被刘崇藏在草垛后面，一个人看天。
　　突然，知道她长大了，要为人妻。
　　突然，发现家里原来这么空荡。
　　突然，刘崇的信，她回不来了！

　　苻罴呆呆站着。
　　四年没见月华了，一直没什么。总以为再加一把劲，就能占有一个国家，就能再见到她。那时候，她哭着说：“我不走……我不走……我要留在这里……”为什么自己没动心呢？
　　苻罴站了良久，思前想后。

　　终于，明白月华走了，走了就走了。
　　折起信，整理一下，去向父亲汇报。
　　在心里说，月华，我可爱的妹妹，再见。

　　刘崇显然用最快的速度回来了。
　　面有菜色，双眼发红。苻罴也不问，直接让他坐下谈正事。
　　“事情就是这样了，你怎么看？”苻罴尽量用正常的语气说。
　　“这是一个好机会。”刘崇也没什么变化。
　　“没错！成国虽然厉害，也今非昔比，我们还有赵国这个大后盾，值得一拼。”
　　“属下愿意效力。”
　　出征的队伍里，刘崇格外惹眼。不是将后，出自将门，而且，好像不要命一样。武官不怕死，就是好武官。
　　苻罴拿着捷报出神，突然想起很久以前父亲说的，刘崇和月华都很有用处，要人尽其用。“这就是人尽其用吗？”
　　月华出嫁的第四年，成国打了场大仗。最终被灭。

　　苻洪以前成国的地方氐族人多为名，要求驻守。石虎当然同意。他放心苻洪，也实在不放心少数民族的管理。
　　于是，苻洪在这个远离国都的地方发展，等待最后时刻。
　　十一年的和平，让石虎越发迟钝昏庸，让苻洪的力量足够强大，让苻罴的地位稳步提高，刘崇也渐负大任。
　　十一年后，暴君石虎病势。十岁的太子石世即位。
　　有人松了口气，有人提起了心。
　　三十三天后，石虎的儿子石遵在苻洪的劝说下杀石世夺权。
　　石遵疑心极重，当上皇帝就剥夺了苻洪管理成地的权利。苻洪大怒，离石遵而去，举目无亲，投靠了晋。
　　一百八十三天后，石遵被石鉴杀。
　　接下来的事情就是这个家庭的内务了。石勒二十八个孙子，除去被父亲石虎杀掉的三四个，其他人都在漫长的互砍中死掉了。皇位由石遵到石鉴，由石鉴到石柢，由石柢到石闵。最后，石闵被燕国慕容氏所杀，故事到此结束。

　　苻洪到了晋，第二年就称帝，国号秦。
　　等了近四十年，终于到了这一天，苻洪一直很高兴，也常和别人喝酒。
　　“哈哈哈，现在称了帝，再也不用石家几个小鬼的牌子了，我们就大秦！我接着就要取中原，你们的，也跑不掉！”苻洪大笑着又灌几口酒。
　　突然，苻洪一个趔趄，一手按腹，酒杯砸到了地上：“毒……毒……”
　　人们都没反应过来，一旁的麻秋心虚，站起来要逃，混乱中也没人在意。所有人涌向苻洪，七手八脚，败事有余。苻罴冲在最前面，不过看也不看他一眼，从苻洪身上迈过，拔剑追向麻秋。
　　麻秋三下被制住，苻罴举剑就刺。麻秋怪叫什么，也没人听的清楚。苻罴又是一剑，麻秋挣扎几下不动了。
　　这时再看苻洪，已经奄奄一息，看苻罴来了，喃喃的说：“我之所以不入关，是因为我马上就要得中原。现在被麻秋……这个小人暗算，夺取中原也不可能了。……你们兄弟，得中原……很冒险，……要马不停蹄的……占领关中。”
　　苻罴漠然的说：“父王，你太小看我了！”
　　一代英雄苻洪，一生戎马，为称王不择手段。就这样死在一个小人物和一杯小酒上了。
　　苻罴看着死去的父亲，竟没什么悲伤。再没有接到月华死讯时那样的触动。
　　看看那边浑身血污，扭曲着死的麻秋，苻罴心里一笑：这个初盘打下的定石，终于用上了。人尽其用，父亲，我记住了。
　　苻罴自然的即位，成了秦国第二任帝王。

　　杜水河边，一身戎装的苻罴对同样披挂的刘崇说：“渡过杜水，就是关内了，这次若输了，不到黄泉我们不相见！”
　　刘崇起誓而去。
　　他已是秦国的大将，横刀立马，独当一面。突然，他抬头望了望天，很蓝，有云彩。
　　“你哥哥是皇帝了，现在领土越来越大，你高兴吗？”

　　几年后，苻罴统一了黄河流域，史称前秦。
　　又是多少年后，“后五胡乱前秦”，又是混战。
　　很多年后，氐族，像很多进关的民族一样，被融合了，统一了，混杂着进入后人的血脉。

　　人牲，奴隶主在祭祀时杀的祭品。
　　所用材料，无非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