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ClaudiaAugusta

2、下

　　马可和小福斯蒂娜按照传统惯例，在哈德良皇帝的罗利亚别墅结成连理。那里种满了橘树，因为橙树四季常青，同时开花结果，花非常甜，果实既好看又有用，这象征着永恒、丰产、吉祥。

　　这一年，马可二十四岁，小福斯蒂娜十九岁。法律规定女性十二岁就可以结婚，小福斯蒂娜无疑算是老姑娘了。但是小福斯蒂娜毫不在乎，经过多年的等待，这位从她一出生就关心她、爱护她的人终于成了她的丈夫，令她兴奋不已的是，他们还有后半生可以一起度过呢！

　　对小福斯蒂娜而言，结婚后的十五年是她一生最幸福的时光，从这一天开始，她的世界除了父亲、马可和哲学，还增加一个个孩子。他们结婚后第三年，长女安妮娅出生，到他们结婚十五年，已经生下了九个孩子。皇宫里的这个甜蜜的家庭简直像个热闹的幼儿园。

　　不单单是马可和小福斯蒂娜，历史给这个时代每个人前所未有的幸福。安东尼皇帝统治时期，天下太平，繁荣昌盛。没有发生大规模的战乱和动荡，教育发达，人才兴旺。由于没有大事发生，连后来的历史学家也感叹，这二十三间简直是“无事可记”。国家在安东尼离开时比他创立时更加美好，老皇帝由衷地重复伯里克利的话：“我没有让一个人穿黑纱。”

　　死亡之手终于向安东尼伸来。身怀六甲的小福斯蒂娜没来得及赶到父亲身边，他就在睡梦中去世了，留下的只有一句遗言和一句遗诏，“国葬不要过于奢华和由马可继承皇位。”

　　随着遗体火化完毕，国葬结束，安东尼被尊为神。父亲的一生很圆满，虽然小福斯蒂娜躲在马可怀里哭了好几次，但随后便没有特别的哀伤，没有了父亲，她还有马可。她亲爱的马可，会为她和孩子们撑起整个世界。

　　马可·奥勒留在四十岁成为了罗马皇帝，这个年龄在注重成熟度的社会也足够稳重，所有人都相信，他有足够的能力维持秩序支配下的稳定。

　　然而马可做出了一件举国轰动的事，在自己登基就任时。他将弟弟卢奇乌斯也提升为皇帝，罗马帝国首次出现了两位皇帝。历史上多的是为夺取权力而不择手段的人，而与他人分享最高权力，马可是第一个。

　　没有人能理解马可，除了小福斯蒂娜。如果说马可是个理想主义者，那么小福斯蒂娜比他更理想，正因为如此，他们才有如此美满幸福是婚姻。她憧憬着柏拉图的理想国，正如她憧憬着纯粹的爱情一样。

　　她深深的明白，在马可的治理下，柏拉图书中描绘的一切将会成为现实——马可是一位哲学家。他怀念着罗马古老的共和制度，而当时公职的特性就是并立制度，所以马可把皇帝也改为两个。这在凯撒和奥古斯都看来是多么不可思议啊，他们认为只有把权力集中一人，才能有效地管理一个大帝国，否则，就会发生内战。

　　然而卢奇乌斯却不是一个有野心的人，他没有强烈的责任感，也没有掌控最高权力的欲望。他乐意服从父亲和兄长的命令，比起管理国家，他更醉心于诗书、美酒与美人。
　　从私人感情方面，无论是马可还是小福斯蒂娜，都对这个弟弟怀着愧疚之情。当年的婚约取消后，法蒂拉很快嫁给了一位贵族议员，而卢奇乌斯则从来没考虑过结婚。如今他已经三十一岁了，有着纤细秀美的容貌，再加上奔放豪迈的性格和彬彬有礼的态度，整个罗马的女性都为这个年轻的单身皇帝而疯狂了。

　　马可开始考虑为弟弟找一个妻子了，然而没等他向卢奇乌斯提出这个问题，就已经为国事家事忙得不可开交。

　　历史不会永远宠爱一个国家。马可登基的第一年，神灵带走了罗马的运气，先是粮食歉收，接踵而至的是洪水与饥荒。正当焦头烂额之时，叙利亚传来了军报，帕提亚王国趁着新帝继位，越过国境大举进攻。

　　罗马军队已经快三十年没打过大仗了，要提升士气，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皇帝御驾亲征。而上一次，皇帝亲征，要上溯到马可的曾祖父图拉真时代了，那是半个多世纪之前的事。

　　尽管国内的局势混乱不堪，马可还是做出了痛苦的抉择。他拥抱着泪眼婆娑的小福斯蒂娜，“你除了是我的妻子和孩子们的母亲，还是罗马帝国的皇后，所有罗马人的母亲。”

　　仿佛从梦中醒了一般，小福斯蒂娜突然意识到，自己长久以来的生活的完美世界，已然发生了某些变化。

　　马可终究没有出征东方，卢奇乌斯自告奋勇代替他去了，他比马可年轻，更适合前线指挥。

　　卢奇乌斯走时对小福斯蒂娜说道；“亲爱的姐姐，如果我死了，请为我流几滴眼泪吧。我不希望你的生命中有我的位置，只希望你不要忘了我。”

　　年轻的皇帝到了前线之后，帕提亚战争终于有了起色，罗马开始了反攻。而在西方，马可为国务忙得不可开交，而小福斯蒂娜则充当了他最可靠的助手——除了她生孩子期间，这次他们又有了一对双胞胎男孩。

　　战争很快结束了，卢奇乌斯则一路逍遥到安条克避暑去了，丝毫没有回首都的意思。马可为弟弟这种情况很是担忧，不断地写信去督促教导他这种不当的行为。

　　“究其原因，我认为卢奇乌斯皇帝这种行为不是根本本性使然，而是受到了一个女人的教唆。”马可的堂兄里布在报告中这样写道，“有一点太引人注目了，我不得不提醒陛下，这个叫潘提娅的异族女子长得很像皇后……”

　　早在二十年前，马可便察觉到卢奇乌斯对小福斯蒂娜的感情。说到底，当年还是他从卢奇乌斯手里夺走了小福斯蒂娜，此后的岁月，马可尽量给卢奇乌斯大量的补偿，甚至与他分享了皇位，但是这弥补卢奇乌斯对小福斯蒂娜的爱，也洗不掉马可的内疚之情。现在，这个酷似自己妻子的女子又给马可增添了新的焦虑，卢奇乌斯被她搞得神魂颠倒！

　　里布接下来说道，“因此我的建议是，请陛下把你的长女安妮娅嫁给他，你的女儿们都很像皇后，足以束缚住我们年轻的皇帝，这才是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的办法。”

　　安妮娅十五岁，也确实到了结婚的年龄。虽然法律上她是卢奇乌斯的侄女上，实际上并没有血缘关系，能作为皇后，对她来说也是一个好的结局。鉴于安妮娅自己也不反对，马可同小福斯蒂娜商量后，便派使者前往东方向卢奇乌斯提亲。

　　卢奇乌斯对娶侄女欣然应允，不过令人大跌眼镜的是，他要娶的不是安妮娅，而是更年轻的露西娅，她只有十三岁。他很快打发了身边那位绝世美女潘提娅，等着亲爱的兄长送露西娅来完婚。
　　虽然卢奇乌斯的信函只有只言片语，小福斯蒂娜还是从中看出了端倪，二女儿露西娅似乎早就爱上了自己风流倜傥的叔叔。

　　“我知道他心里只有你，母亲，你太美了，没有人不会爱上你。”露西娅留着眼泪对小福斯蒂娜说道，“母亲，你同情我吗？”

　　小福斯蒂娜摇头，“我的女儿，我不同情你。你比我更勇敢，你会赢得他的爱情。”

　　露西娅带着父母的祝福踏上东去的船只，她的婚姻是幸福美满的，卢奇乌斯也许真的爱上了她，他们有了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

　　然而，露西娅的幸福是短暂的，她刚刚二十岁就成了寡妇，卢奇乌斯死于罗马的大瘟疫。在作为皇帝的八年里，指挥赢得了帕提亚战争，从此再不能为兄长马可分忧。

　　马可失去了兄弟和助手，然而这场灾难带走的不止有皇帝卢奇乌斯，还有成千上万罗马人的生命。

　　马可和小福斯蒂娜已经有十二个孩子，其中有四个在不到一岁时夭折；这次瘟疫又带走了两个儿子提图斯和维鲁斯，他们是跟随母亲访问医院时染上了瘟疫，不久，年幼的儿子们在母亲的怀里渐渐地变硬。除了两个儿子，马可还失去了堂兄和襁褓中的外孙。

　　从前失去孩子时，小福斯蒂娜会躲在马可怀里大哭一场，现在她只觉得自己的眼泪都要流干了。她羡慕身边的贵妇们，她们从不抚养自己的孩子，所以失去他们时，大概也没有那么多痛苦吧。
　　在夺走了众多人命之后，这场肆虐整个帝国的瘟疫终于退去了。马可和小福斯蒂娜还没来得及哀悼众多的亲人，又传来北部边境防线失守的消息。

　　马可决定御驾亲征，小福斯蒂娜也收拾心情，陪他出征。不久，她在潘诺尼亚的军营里生下了他们的小女儿萨比娜。为了更好地进行战争，她不得不把小女儿和年幼的孩子们送回罗马交给孩子的曾祖母抚养，只留下了露西娅在身边。

　　小福斯蒂娜被士兵们亲切地尊称为“军营之母”，她和马可都没想到的是，这一去她再没能回到罗马。他们的足迹从高卢遍及到色雷斯，马可的计划是把多瑙河对岸的黑森林全部纳入帝国的领土境内，才能彻底保证安全。日耳曼战争进行了两年，接着又开始了萨尔马提亚战争。

　　马可是个哲学家，更是个皇帝。十多年来，他的理想已经渐渐破灭，哲学和现实永远无法结合。在他心中，也正在将二者暗暗分裂开来。

　　“亚历山大、庞培和凯撒在粉碎了数十万计的步兵和骑兵，频繁地把整个城市夷为平地之后，他们最后也告别了人世。”

　　小福斯蒂娜这样回答他，“如果要真的感到直面内心，人随时随地都可以逃到自己心中。你现在置身于充满苦恼的地方，是全天下最适于修习哲学的环境。”

　　衰老已经向他们袭来，小福斯蒂娜即将度过五十岁的生日，她大理石般的脸庞上布满了的细纹，眼角下垂，那个倾国倾城的公主已经成为历史；而马可除了花白的头发，身体状况也在急剧下降。到了与萨尔马提亚人决战的一年，冬天，他病倒在波西米亚的营地，寒冷的天气加重了他的病情。

　　小福斯蒂娜觉得这是她一生中最艰难的时刻，全国各地肆虐着马可即将病逝的谣言，掌握行省大权的总督们个个蠢蠢欲动，而多瑙河北岸，刚刚臣服的蛮族们多数也会趁机反叛。

　　他们唯一活着的儿子康茂德才十三岁，如果马可一旦离世，这个年幼的孩子连生命都会受到威胁，罗马人从来都不接受少年君主的统治。

　　要粉碎流言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皇帝回到首都面见民众，这样与萨尔马提亚人讲和就刻不容缓了。将军们都不同意放弃优势明显的战争，小福斯蒂娜不得不一一说服他们，对罗马而言这只是暂时的休战。

　　就在计划顺利进行时，小福斯蒂娜接到了卡帕西多亚总督维尔斯的密报，叙利亚总督卡西乌斯正在联合东方所有的行省总督阴谋反叛，他自认为比年幼的康茂德更有资格继承皇位，一旦马可去世就宣布登基。维尔斯是唯一拒绝了这个引诱的东方总督，并且把这个消息报告给皇后。

　　小福斯蒂娜没有选择，她只能为丈夫，为全家的生命而孤注一掷。即使是皇帝也无法不经审判就处死一个人，她更不能不由任何罪名就撤换或者诛杀卡西乌斯。

　　她含着眼泪写了三封信，第一封信是给卡西乌斯，“我亲爱的将军，皇帝已经去世了，我请求你保证我和我年幼的儿子的安全……”

　　第二封信是写给安妮娅的丈夫塞维鲁，请他秘密把康茂德从罗马带到多瑙河前线基地。

　　第三封信以马可的名义写给元老院的，“我有一位非常信赖的朋友，现在我知道他背叛了我。如果以后的危机都只针对我个人的话，我愿意听凭军团和元老院在我和卡西乌斯之间作出选择。”

　　四月，卡西乌斯起兵反叛，东方各省总督响应。

　　随后，元老院宣布卡西乌斯为国家公敌。

　　六月初，康茂德到达了父母身边，马可和小福斯蒂娜为他举行了成人礼，宣布他为皇太子。

　　六月中，罗马与萨尔马提亚人签订了和约，日耳曼各部首领愿意派兵帮助平叛，马可拒绝了他们，“罗马人之间的问题，和罗马以外的人不相干。”

　　七月，维尔斯作为皇后的卧底，在卡西乌斯就要启程渡过地中海之时诛杀了他，其首级已经被送到皇帝面前。

　　马可连看都没看，直接命人下葬了，在前往东方处理后续问题之前，他命令毁掉关于这场三个月叛乱的所有记载。

　　只有小福斯蒂娜给卡西乌斯的那封信被卡西乌斯的秘书记录下来，成了皇后祸国乱政的最后证据。

　　然而此后的人们只能从思念中找到风华绝代的皇后了。命运总是那么奇妙，马可恢复了健康，小福斯蒂娜却倒下了。

　　元老院把皇后封为神灵，为她建造了许多雕像，并把她年轻和成年的雕像刻在硬币上，以纪念她闻名天下的非凡美貌。马可随即把妻子最后的安息之地改名为福斯蒂娜堡，并下令建造了纪念她的神殿。

　　在目送妻子的骨灰坛远去之后，马可又踏上了征程。国事和写作占据了他生命最后的时光。虽然他没有特别悲伤，但确确实实是变了，孩子们再也听不到他爽朗的笑声，看不到他温柔的眼睛，皇帝就如同大理石雕像，是在世供人膜拜的神灵。

　　马可想写一部回忆录。

　　“我有一位如此柔顺，如此亲爱，如此朴素的妻子”，这是马可书中唯一提到小福斯蒂娜的话，失去妻子后，每当回忆起与她相关的片段，都会痛入骨髓。

　　这部书最终成为他生命中的一些残片断章，后人叫它《沉思录》。

　　“我热爱绿影婆娑的西里欧山，我热爱罗马”，小福斯蒂娜逝去五年后，多瑙河的军营，马可·奥勒留在夹杂细雪的冷雨中告别了人间。他是第一个死于前线的罗马皇帝。

　　马可的逝去带走了柏拉图最后的理想，也带走了罗马帝国的最后的盛世，至于他和小福斯蒂娜的爱情也一并尘封于历史中了，没有文学家和诗人愿意提起这一段平淡的爱情。

　　马可和小福斯蒂娜唯一的儿子康茂德继承了皇位，在统治十二年后，他死于禁卫军之手。随着他的死亡，罗马帝国陷入了内战和混乱，他的母亲不惜牺牲名节也要维持的罗马和平从此不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