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八 ...
-
疼痛反复了大半个时辰，总算熬了过去。阿月筋疲力尽，勉强支撑着喝了安神的汤药，便沉沉睡去。
成千里左手上一道深深的齿痕，虽然涂了药膏，仍然有血丝渗出来。他毫不介意，在马车里铺好简易的被褥，将阿月抱了进去，拿上收拾好的行李，挥挥手作别了竹楼。
袁琛扫了一眼简陋的马车，冷冷地说自己想要散散步，大家黟县见面，转头就一个人先走了。
陆子灵犹豫再三，以送行为借口，赶上了马车。
成千里盯着他上下看了几眼，无奈地开口道：“有什么话就直说吧，饶你不死。”
陆子灵脸色略微好看了些，字斟句酌地交代了事情经过，成千里越听眉头皱得越紧。
原来他与袁琛离开以后，阿月与陆子灵见过面，询问有没有法子让她恢复行动能力，多凶险都不要紧。陆子灵试药成癖，又最见不得美人垂泪，当即出了个“以毒攻毒”的馊主意。这方法实在凶险，要是成千里事先知情，打死也不会同意。
陆子灵哀怨地看着他：“我也想跟你商量商量，可是阿月姑娘很坚持，她说这是她自己的事情，不想拖累你……”
“所以你就下毒了？”成千里笑眯眯地问。
陆子灵打了个哆嗦，试图跟他讲讲道理：“你也替躺着的人想想，不能动真的很痛苦……”
“对，以后每个月扎针将毒药导入经脉，浑身痛如抽筋剥皮一点也不痛苦。只要身上有伤口就会血流不止，也一点都不痛苦。如此治疗一年以后，若没有更好的法子，要么停止治疗重新瘫痪，要么继续用毒到内脏出血而死……”成千里咬着牙笑道，“这些加起来都没有现在痛苦？陆子灵，你可真是当世神医！”
“还有一年时间……一定会有解决的法子……”陆子灵战战兢兢地看向车内——阿月姑娘快醒醒救命吧！明明是你说什么宁可死也不愿做个废物……现在你倒是站出来说句公道话啊！
“滚开，别逼我动手揍你。”成千里扬起马鞭，看都不再看他。
可怜的陆神医犹豫再三，还是尽职尽责地提醒：“止血药一定要随身带着，多小的伤口都不能大意！每月初一都要提醒阿月姑娘吃红色小包里的药丸……她现在的身体，不方便每个月来那个……那个……”
成千里一脸忍耐地听着，手里不知何时摸出来两个铜钱抛着玩。
陆子灵擦着冷汗，硬是靠着自己的神医风范支撑着：“……女人的事，你懂得的……吃药期间不能行周公之礼……哦，对了还有，这药多吃伤身，以后你要是迟迟没有孩子，可不要怪我……靠！要不要这么狠！”
成千里觉得自己忍了一上午的怒火，光靠这一脚实在没法发泄干净。但看到陆子灵斜飞出十丈远，一路砸倒花草无数，此时正弓着腰咳嗽得上气不接下气，他的心情还是好了许多。
身后的车厢里是阿月平静却微弱的呼吸。她累成这样，这一觉恐怕会睡上很久。
成千里将铜钱高高抛起，斜靠在车门上，忍不住一再思索——阿月是什么时候下了决心，甘冒如此巨大的风险？
按照陆子灵之前的诊断，好好调理三年，并不是没有康复的希望。如此迫不及待，恐怕她想要的，并不只是行动自如而已……
成千里勾起唇角，看着天边一朵浮云随风飘散，觉得老天真爱与他开玩笑——这世上他最在乎的人，一点也不相信他，宁可死，也不愿意在他的保护下过着懵懂的日子。
阿月已经长大，在他离开的这些年里，长成了一个独立坚强、不再需要他的女子。
可他对她的感情，从始至终，不曾改变。
********************************************************************
袁琛在黟县最好的酒楼点了一桌好菜，却丝毫没有动筷的意思。只叫了一壶茶，慢慢喝着。他衣着华贵，长相俊美，周围吃饭的人，或多或少都要偷看他一眼。
只可惜美人如玉，偏偏少了些温度，眼神里的寒意，让整个酒楼都冷了几分。
成千里也不进去，在酒楼门口笑眯眯地招呼了一声：“走不走？”
袁琛看了他一眼，丢下一锭银子走了出来：“我备好了马车，停在酒楼后面。”
成千里手里的铜钱换了个花样，正在手指间转来转去，闻言挑了挑眉：“今天是什么日子，大家仿佛都很有主意，且都是一心照顾我……受宠若惊原来是这种惊法，我总算体会了。”
这话说得诡异，袁琛目光一沉，径自走到酒楼背后，牵了匹枣红色的骏马：“走吧。”
成千里托着腮看看他，指指酒楼里：“你那一桌菜，我挑好的打包了，毕竟浪费可惜。”
袁琛静静地牵马等着，成千里就反反复复地打量他。终于伙计送了菜出来，打破了这诡异的氛围。
翠玉谷在杭州府钱塘县，自黟县过去，免不了要走几日山路。
袁琛的红马自是神骏，山路上跑得又快又稳。相比而言，成千里那匹瘦马慢的要命，走上几十里，就要歇一歇，比主人还难伺候。
入夜前终于赶到歙县，袁琛抛出一锭银子，成千里笑眯眯地订了两间相邻的上房。
阿月已经醒了，试着动了动，双手果然已经可以抓握东西，只是两臂酸麻，仍然举不起来。
“慢慢来，”成千里用面纱遮住她的脸，将她抱入房内，“先吃些东西，好好歇一歇，明天应该会好些。”
阿月点点头，装作不经意地问：“只有两间房，你……”
成千里倒了杯水递给她，待她自己能够握住杯子，才隔着衣袖抓住她的手腕，帮她将杯子送到嘴边：“我放心不下你。”
她心中一紧，喝了两口水，缓缓道：“我没事。”
成千里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我知道，所以我与袁琛住在隔壁，有事情叫一声就好。”他把杯子放好，起身向门外走去，“一会给你送饭过来，想吃些什么。”
阿月眼见他就要出门，犹豫了一下，轻声道：“之前没与你商量，是我不对。”
成千里脚步一顿，笑道：“我也有许多事瞒着你，你生不生气？”
她凭什么生气？阿月试着双手握拳，再缓缓松开，反复几次，直到有些累，才缓缓道：“我只能喝些粥，麻烦你了。”
成千里就站在门外看着她，走廊上的灯光将他的身影拉得极长，表情隐藏着黑暗中，只有声音温和依旧：“好，我回头再来看你。”
这是一种奇异的感觉，曾经亲密无间的两个人，因为某些无法言说的隔阂，一瞬间竟然会比陌生人还要生分。
阿月知道成千里生气了。虽然他仍旧笑眯眯地与她说话，照顾的体贴周到，但喝水的时候，他甚至避免碰到她的手指——因为知道她介意，所以他开始避嫌。
她本以为这样会很好，可事到临头才发觉，自己居然如此失落。
阿月躺在床上。一室寂静，烛光摇曳，她终于放下辛苦维持的笑脸，长舒了一口气。一边练习着活动手指，一边想着，到底曾经有过怎样的经历，才会如此倔强，明明直觉成千里这么好，也不愿让他做自己的依靠……
不知要过多久，身体里才能积累起足够的毒药，让她想起自己究竟是谁，还有让她心乱的成千里——究竟又是谁。
***********************************************************************
成千里确实在生气。
袁琛坐在桌旁，山中鲜笋炖出的鸡汤实在鲜美，可是对面成千里那张毫无新意的笑脸，让他有些食不下咽。
“你应该住隔壁。”袁琛冷冷地建议，“你不是她的未婚夫吗。”
成千里点点头：“你也是啊。”
“我这人不大喜欢开玩笑。”袁琛抬起眼睛盯着他，“你要是认真的，我带她走。”
成千里叹口气：“我疯了也不会把她交给别人……你能不能不要这么认真，就当看我的笑话好了——反正从前我也没有少闹笑话。”
袁琛几近怜悯地看着他，觉得鸡汤的鲜味总算体现出了一些，慢悠悠地喝完一碗，才道：“不想报仇的废物活该有这种烦恼。这些年她怎么过来的，你竟然一点也不知道。”
成千里无法反驳。
他花了十多年才决定好自己的人生，只觉得视野豁然开朗，看山看水都格外美些。
在他打着“青蚨公子”的旗号纵横江湖，醇酒在手美人在怀的日子里，阿月就像隐没于星空中的一弯月牙儿，他记得、牵挂，但星空太美，惹他再三流连……
如今重逢，不管阿月变成什么样子，仍然如圆月当空，漫天光辉，星空霎时黯淡。他如此突兀地看清了自己深藏的情感，并为之狂喜。
可是在阿月不叫阿月的时候，林家大小姐林疏影，过得又是怎样的生活？
成千里给自己倒了杯酒，仰头一饮而尽，收起笑脸，诚恳地问：“为什么你会和……林疏影订婚？”
袁琛接过酒壶，也给自己倒满一杯。他喝酒像喝茶一样，细细品味，喝得优雅，速度却不慢：“自十六年前起，林家、袁家、古家，渐渐兴盛起来，表面上各不相干，实则互有联络。林家几笔贡品的生意，是袁家牵的线。袁家需要武艺高强的教头，古家便会送上得意门生。”
三大家族形成了一个隐形的同盟，共同守着某些秘密。互相提携，同时互相防备。
袁琛8、9岁的时候曾见过林致勤与古松玉一面，但他那时年纪尚小，面貌稚嫩，长大以后变化极大，林家和古家自然想不到他就是苏韦的儿子。
袁家二公子袁琮吃喝嫖赌，实在不成体统，更衬托出袁琛稳重沉着，堪当大事。
林家有两个待字闺中的女儿，古家有一儿一女，可惜女儿尚小，便被林家抢了先，与袁文志定下了儿女亲事。
本来袁家嫌弃林家草莽出身，但袁大公子的亲娘身份不可言说，林家生意又越做越大，这门亲事登对得很。
“于是林疏影自己也愿意嫁给你？”明知只是旧事，阿月就睡在隔壁，成千里还是有些紧张。
袁琛一双极漂亮的眼睛望着烛火，明暗交替，璀璨的像是无生命的宝石：“她自然坚决不肯，甚至威胁要自尽。我便在订婚前与她见了一面，说了些话，之后她就同意了。”
成千里几乎捏碎了手中的酒杯。
“我告诉她，“袁琛一字一句道：“她嫁给我，我便帮她杀了林致勤——为李青城报仇。”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