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四时花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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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昼深知自己是留不住萧迟的，做无用的挽留只是徒增烦扰罢了，干脆潇洒地与对方告别，他努力保持着灿烂的笑容对萧迟说一路安好，然而当萧迟的气息逐渐离他远去直至烟消云散，漆昼满面的笑容终于垮成了悲伤。他回忆着数月以来的种种，从顾冷满衣襟的桃花香，到萧迟温存依旧的手掌心，再到清回冰冷却动人的嗓音……短短数月里他实在经历了太多，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的种种变故让他猝不及防，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吱呀”一声，房门忽而被推开，漆昼警惕地竖起耳朵来——萧迟来去是从来不会发出一点儿声响的，流青从来都是嚷嚷声盖过推门声的，而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这个楼里还有谁会来寻他。
“在下遗霖，楼主身边的小厮。”响起的果然是陌生的声音。这声音既不似萧迟的那般沉稳温和又不像流青的那般清脆响亮，反而带着一股独特的明朗之感，温婉又清澈。
那人径直走进来，将屋子里的窗一扇扇打开，见漆昼没反应，似乎猜到他在想什么，便安慰道：“若是镜花水月一场，自当从容作别，无需不舍。”
“既是镜花水月，为何吝于留下一点儿念想，也好当作存在过的印记。”
“人间万事，只不过是你衣角处转过的一缕风。”遗霖打开最后一扇窗，终于朝漆昼走过来，他伸出了手，一圈一圈解开缠绕在漆昼双眼的布条，指尖微凉，“吹过去了，也就不留一点儿痕迹。”
滔滔光线如利斧，瞬间将混沌劈开。漆昼仓皇地睁大双眼，光肆无忌惮地跃入眼底，使得他的目光竟许久都凝不起来。遗霖抱臂看着漆昼痴傻的模样，有些乐了。
“小子！你终于能看见了！”流青来寻漆昼，恰好见他双目睁开，一下子激动起来，丢了手里的剑便扑了过来。惊呼声穿透重重院墙，将附近的弟子都吓了一跳。
漆昼这好不容易回过神便又跌入了深碧色的瞳眸。太多的惊喜让他说话也不太流畅了，在混血少年怀里挣扎着挤出几个字来，“流、流青。”
一边白衣翩翩的少年遗霖，就这么被无视了。
近年来边疆不安定导致朝政不安定，朝政不安定使得武林也不安定，武林不安定了楼主便将心思都放在了江湖局势上，于是作为楼主身边最受宠的小厮，遗霖无非成为了楼里最闲的一个人，有事没事就往浮欢阁跑。他整日里四处晃悠，有时去点梅轩瞅瞅弟子们上早课，有时去围观浮欢阁阁主教授武艺，有时贤惠地给漆昼打扫打扫屋子。漆昼院子里的空地是由青砖铺成供弟子练武用的，遗霖最大的成就，就是一日在漆昼外出时勤快地将所有的青砖都挖了出来，垦了一遍地，又挖出两个大坑，遗霖不顾形象地从坑里跳出来的时候，漆昼恰好练剑归来。遗霖便朝他招手：“我打算给你搞一个花圃！怎么样，动作还挺利落吧！”
漆昼站在院门口看看一身泥的遗霖，又看看满院的狼藉，不知从哪下脚。
“怎么站着不动，被小爷我的才能惊呆了吗！”遗霖一脸人畜无害道，“果然够惊喜吧！”
“是惊吓才对吧！”漆昼面露视死如归的神情，一咬牙，踩着一地的泥跑了过去，边跑边咆哮，“还有这两个大坑是怎么回事！打井都不带这样的好吗！你这是要作死啊！”
遗霖只嘿嘿嘿嘿地笑。
第二日天还未发白，漆昼早早地起来要看剑谱，刚点上蜡烛便发觉外头有动静，打开门发现院子里多了两棵大桃树，树边有一个人正在填坑，漆昼揉了揉眼睛走过去——果然是遗霖。翩翩少年此时灰头土脸的，白衣也成了泥衣。
“……吵醒你了？”看见漆昼走过来，遗霖摸了摸鼻子，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但依旧灿灿烂烂地笑起来，“咱明年有桃子吃啦，又大又甜的桃子！”
漆昼终于知道那两个大坑是做什么的了，但依然没忘了问重点：“哪儿挖来的？”
遗霖老老实实道：“刚从村民的果园里挖来的——不过有留下银子的！”
漆昼打了个呵欠，默默回屋了。这些日子以来，他已经逐渐习惯遗霖做出各种匪夷所思的行为了。然而第二日他同流青讲起这事时，流青认真真地看着漆昼，深碧色的瞳眸仿佛要把漆昼看穿，他道：“——所以遗霖一夜都没睡？”
漆昼便有些恍惚了。
不多久，遗霖便将花圃便整理完毕，为了使得院子里一年四季都活力满满，他杂七杂八地种了在各个时令开的花，仅仅在院门和屋门之间留了一条一丈宽的路，用平整的石板铺上。
这日傍晚漆昼回来，竟看见一群毛茸茸的小鸡叽叽叫着在院子里跑来跑去，他愣了愣，仔细一瞧才发现遗霖在墙角搭了个鸡窝。跟在漆昼身后的流青忽而俯下身子来，贴着他的耳朵道： “这是遗霖要跟你过日子的趋势啊。”
漆昼正想说什么，遗霖从外面端着汤盆走了进来，“小昼，我给你炖了猪蹄汤，趁热喝啊！你还在长身子，得多补补。”
漆昼乖巧地了应一声，跟着遗霖进了屋。
“我近日练剑练得手脚发酸，正想着吃什么补什么，贴心的遗霖兄便来了。”流青也跟着进了屋，“遗霖兄的手艺，我得好好尝尝。”
“是啊，缺什么补什么，”遗霖将汤盆放下，“流青兄缺心眼，那遗霖下回给你做个猪心汤可好？”
“……多谢遗霖兄关怀。”
漆昼默默喝汤，眼睛在两人之间瞄来瞄去。
遗霖和流青其实同岁。
作为一名小厮，遗霖从小便跟在楼主身边，楼主对其宠爱有加，甚至亲自教授其武艺，所以他不仅是楼主身边最红的小厮，也是楼主唯一的弟子。他自幼学到的便是如何在生死一线中存活下来、如何在纷乱不断的武林里得以安稳度日，虽然平日里总是一副随心所欲的样子，但他心里清楚得很，什么话不该说，什么人不能碰，谁的底线或软肋又是什么，仿佛能随意看穿别人。素衣翩翩的瘦削少年，玩世不恭，无论怎么看都是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看似一目了然，但无人能窥探到他的内心深处。最珍贵的是他拥有超脱于江湖浊世之外的干净笑容，轻易就能让身边的人放松警惕。
而流青是仓仪和大岐的混血儿，从小生活在两国边境处。生活的动乱不安让他不得不练就了一副胆魄，对环境的适应能力也高得惊人，他总是将神色和动作表现得夸张，但漆昼知道他的心里从不动摇。这样一个表面阴晴不定而内心毫无波澜的少年，往往是个恐怖的存在。
流青走后，遗霖收拾着桌子，突然问：“漆昼，你当真不知道我为何这般费尽心思地侍花弄草？”
漆昼一愣，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这么问。
遗霖看着漆昼的眼睛，继续道：“萧迟也喜欢那些个花花草草，我不过是想留住他的目光罢了，我私心想着，他总有一天会驻足。”
漆昼觉得遗霖言重了，便道：“萧大哥说他有任务在身，很快就会回来的。”
“那个任务可没那么容易完成啊……况且就算完成了，他恐怕也不会再露面了啊。我与他相熟这么多年，他的怪脾气我还不清楚？若他要将自己藏起来，便不会让任何人找到，连我这个兄弟都会一并远离……当真够无情啊。”遗霖顺口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四时花开，不过是怕遗漏了他目光的流转。若再见到他，我一定要狠狠抽他一回，告诉他一定要记住，无论发生什么，我都在。”
“他不知，他赐予我掌心的温暖至今温存依旧。”漆昼本想问为何萧迟不会再出现，但思绪被遗霖带得太远，反而自言自语起来，“并且，永世难忘。”
此后读书练剑骑马射箭，日子虽然苦却也是安稳得很。漆昼没有忘记对清回的承诺，始终视短刀为珍宝，置于枕边，日日擦拭。
漆昼入弑天楼的第四年春天，十九岁的遗霖成了楼里最年轻的总管。彼时桃花粉扑扑地开了一院，流青一脸沉痛正嚷嚷着妖孽，遗霖神色复杂地走了进来，辨不清是悲是喜：“老总管亡故……我莫名其妙就成了新任总管。”
与遗霖同岁的流青，这么多年来似乎一点儿都没变。
“楼里来了一个打铁的，从荀阳来的。”流青小跑过来，“漆昼，你也去打把像样的剑吧。你那把练习用的剑真是寒酸死了！”
漆昼正埋头于剑谱，头也不抬道：“这可不是我说了算，得阁主同意才行。”
“那我去找遗霖！他不是出息了当总管了么，让他去给阁主说说！他那么喜欢你，肯定会答应的！我的剑唤拂叶，那你的便叫穿花剑吧！”流青直蹦跶，“拂叶穿花！绝代风华！”
漆昼一脸无语地抬起头，却发现流青又跑远了。
不多时阁主竟然真的赐了他得剑的机会。漆昼也不客气，大大方方地抓了大把的桃花往铸剑师那儿去，非要人刻了花里胡哨的剑鞘，连剑身都带了些许花纹。
流青见了又是一脸沉痛，直嚷嚷：“妖孽啊妖孽！”
漆昼瞥了他一眼，笑道：“拂叶穿花，绝代风华。”
红桃菡萏，落叶西风。季节总是趁人不备时，悄然徙转。而那座烟雨里的庭院深宅，已被荏苒的光阴封存在遥远的过去。弑天楼的弟子漆昼，从来都只是个垠州的过客。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四时花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