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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陈楼吟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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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拂柳,鸟宿枝头,春日的开封城一片明媚祥和。行人来往于大街小巷之中,两旁楼宇鳞次栉比,叫卖声不绝于耳。行至城中一处,眼界豁然开阔,原是一湖泊,有桥斜跨湖中,称斜水桥,湖心有矮塔,名湖心塔。湖边亭台楼阁林立,歌舞升平。热闹繁华中,一座楼阁立于绿水环绕之中,人来人往,热闹非凡,是城中有名的酒馆,开封人称之陈楼。
乔子叙自与五鼠结识,便与白玉堂常有书信往来,因此即使一年到头见不了几面,每次相约仍十分亲近。乔子叙虽是京城人氏,却不常来陈楼,反而是白玉堂每次来开封都要邀他去陈楼相见。后来白玉堂入开封府任了职,两人走动便多了些,陈楼更成了谈古论今、吟诗作对的好去处,每次来点一坛酒,道几回天下事,别有一番豪情自在。
“白公子,您的酒来了。”珠帘轻响,文儿托着酒壶和小菜,笑盈盈地踏入雅间。白玉堂见是熟悉的面孔,不禁点头轻笑:“果真是文儿,刚才我可见你在旁边屋呢。”文儿一边斟酒一边嗔怒道:“白公子许久不来,还不许文儿伺候别人么。”白玉堂哈哈笑了两声:“你倒埋怨起我来了,以前在松江之时一年来一次,也不见你说些什么。”
“那可不一样,如今公子在开封府中,自然要多来些。”说罢不知想起了什么,文儿红了红脸,欠身轻笑,“公子公务繁忙,怕是少有闲暇吧。如今与乔公子许久未见,该好好聊聊,文儿便不打扰了。”眼看着文儿走远,乔子叙敲敲桌子,凑近白玉堂道:“你瞧,文儿都认得我了。”白玉堂笑着朝他眨眨眼:“这是自然,能在雅间,乔兄你也算陈楼贵客了,怎能不记得,那些小丫头们,可机灵地很。来,乔兄,尝尝这酒怎么样。”
乔子叙举杯抿了几口,扁嘴品了品,点头道:“这陈年女贞陈绍果然不错,五弟喜欢的自然好。不过五弟旧伤未愈,还是少喝些,不然到时候卢兄问起来,劣兄也不好交代。”白玉堂知他好操心的性子与卢方一般,也不难为他,笑着点点头:“既如此,乔兄多饮些,这好酒总不能浪费了。”便起身帮他满上。乔子叙也颇有些酒量,虽不太懂酒,倒能喝上几杯,便也不推辞。白玉堂一边吃菜一边闲问他是否有新作,乔子叙放下酒杯,略一思索,眼睛一亮:“那倒还真有,是前些日子劣兄上清云寺所作,共两首。”
“可是词么?”
乔子叙点点头:“词牌为《钗头凤》,一首是在寺中听方丈讲旧事所感,一首是途中路过鸣凤楼所作,五弟且帮劣兄听听看如何。”乔子叙喝了口水润润嗓子,白玉堂唤人取了纸笔过来,一一记下。
《钗头凤•游寺》
清风起,落尘飞,古刹悠悠游人归。书卷薄,孤灯暗,夕阳渐下,旧钟声晚。伴,伴,伴!红尘险,人心乱,年少轻狂佳人叛。天不仁,情无义,一生豪野,但求心安。断,断,断!
《钗头凤•归人》
夕阳晚,归人回,青石路旁杨柳垂。马蹄响,伊人瞧,尘起客过,心上人谁?没,没,没!流年跑,情易老,容颜不再是非少。人心变,忆旧年,曾经誓言,过眼云烟?厌,厌,厌!
白玉堂写罢,乔子叙凑上前看了看,冷不丁道:“五弟这也是一手好字啊。”
“乔兄是十年寒窗学出来的,如今又教人写字念书,可是正经的夫子,字不比小弟好?”白玉堂搁下笔笑道,“不说小弟的字了,乔兄这两首词有些意思,只是多了些工匠气,大体还是不错的,若能得名家指点,改一二字,必成佳作。不过有件事还要向乔兄求证,小弟听闻乔兄之前上过沙场,便想乔兄定写过军旅词,可是也不是?”
乔子叙闻言便笑了:“这还真让五弟说对了,劣兄的确写过。”
“就说乔兄写过,哥哥们还不信。”白玉堂扬眉笑道,“快读来听听。”乔子叙便摆摆手,一副不好意思的模样:“都好些年前写的了,实在算不得好,便不来丢脸了。”
“怎能是丢脸,乔兄既爱诗词,管别人作甚,自己高兴便好。”乔子叙看他真想听,也不再推辞,点头笑道:“这样看来倒是劣兄小气了。好,那便让五弟听听吧。”于是又念了几首自己从军时作的词。
《天净沙•攻城》
烽火绕城飞花,
刀剑破甲厮杀,
战袍扬镖落马。
半映残霞,
营中图说天下。
白玉堂写罢点了点头,面上带了些跃跃欲试:“乔兄虽为读书人,胸中豪情壮志仍在,小弟听来竟有些手痒痒了,真想找人打一场!”乔子叙见他眼睛亮亮的,手中捏着酒杯轻轻转着,好似已经坐不住了一般,忍不住笑出声来:“五弟还是这个性子,风风火火的,一句话就能点着。”说罢想起当初白玉堂大闹开封,自己得知消息时事情虽早已了结,却仍后怕地几夜没睡,不禁又好笑又好气:“当初猫鼠斗时也是,五弟真是好大的胆子,不仅把开封府搅了个乱,还偷入禁宫。这也便罢了,去也去了,人也杀了,却不知藏起来,还光明正大地题诗盗宝,听来真让人后怕。好在圣上英明,没治罪,不然可就糟了。”
白玉堂听他这么说,摸了摸鼻子:“那也怪展大哥,若他早拒了那御猫的名号,换些别的什么,小弟也不会追至开封府,更不会去什么皇宫了。”说罢皱了皱眉,不甘道:“圣上不知五鼠名声,展大哥难违圣命,他们都无恶意,五鼠便活该被压一头么?南侠名声在外世人不说,偏偏记着宫里头乱叫的名儿,我们又凭什么忍着,只许世人以猫笑鼠,不许鼠欺猫?若按小弟本来的意思,是定要去了这御猫的名号的,已有五鼠,要什么御猫。圣上既只知御猫厉害,不知五鼠能耐,小弟便让他亲眼看看。只是后来发生了许多事,现在既已听命包大人,任职开封府,倒也无所谓了,若小弟还在江湖上,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白玉堂什么脾气,乔子叙怎能不了解,想到若白玉堂真因此事身陷囹圄甚至殒命,而这个五鼠的名号还是自己一时兴起所提,心里便五味杂陈,总觉得一切皆为自己的缘故。白玉堂见他低头不语,以为他还在后怕,便道:“乔兄不必担忧,小弟自有分寸。”
“你啊你啊……”乔子叙叹了口气,不知想起了什么,又拧起眉头,“当时劣兄还听说五弟的刀被削断了,可有其事?好在展大人不是什么歹人,不然可要吃大亏了!”
“纵使是恶人,小弟也有法子脱身。”白玉堂笑吟吟道,好似并不介怀,“不过不知是否那次断刀的缘故,小弟后来找展大哥切磋,他总推脱来推脱去,一点也不痛快。”
“刀剑无眼,展大人或许是怕伤着你。”乔子叙下意识开口,察觉到时话已脱口而出,心道不好,果然见白玉堂在对面皱眉嚷了起来:“乔兄是说小弟功夫不及展大哥?”乔子叙刚要开口,白玉堂突然又笑了,摆摆手道:“小弟知道乔兄的意思,只是切磋本就不可能一点伤都不受,若怕这个,还不如不要入江湖了,天天呆在屋子里安全。”
乔子叙闻言叹了口气,算是认可了他的说法,白玉堂便又拿起笔,让他继续往下念。
《盼军》
黄沙滚滚鞭炮鸣,
古村寂寂路人停。
忽记烽火灭时久,
千里相逢喜迎君。
《喜邻》
秋风簌簌落叶平,
巷深悠悠归雁行。
瞧得邻家小儿女,
窗前呆念四月莺。
白玉堂听他念完,道:“前一首应是回城时作的吧。”乔子叙笑笑:“是啊,不过若站在劣兄这边,该是‘盼归’而非‘盼军’。”
“若是如此,尾联该是‘千军平乱喜回京’了。”
乔子叙闻言大笑:“五弟真当文武双全!”白玉堂为他添上酒,也跟着笑了:“乔兄过奖,小弟只是略有涉猎而已。除了这几首,乔兄可还有别的?”乔子叙微微思索,颔首道:“还有一首,是劣兄帮一位李姓战友送信时作的。那时不小心负伤便提前回京了,那个友人挂念家中老母亲,特意留了家书让我送来,于是有感写了这首诗,名《送金陵报安书》。”
雨落道旁黄叶花,小孩水塘尽抓虾。
远望路长延千里,近看渔童戏野鸭。
村口草棚歇人马,桥头绿阴问酒家。
何处金陵李姓人,烽火传书终送达。
白玉堂边听边颔首:“这个好,果然是有故事的。”说罢见乔子叙笑得满面春风,便凑上前去一脸戏谑道:“乔兄喜好诗词又爱写诗词,怕是即刻为小弟写一首也不在话下吧。”本来他只是玩笑玩笑,乔子叙也正要谦虚几句,抬头忽见白玉堂一张意气飞扬的脸,脑海中突然灵光一闪,竟张口应了下来,低头思索片刻,真的当即作了一首诗。
少年气盛侠义心,锦衣玉面真性情。
胆肝相照喜结义,无法无天闹东京。
忠烈题诗惊圣上,智盗三宝吓包卿。
肆意江湖无拘束,肝胆忠心千古名。
白玉堂本没想他能立刻作出来,闻诗一愣,继而大笑:“乔兄真是出口成诗,虽并非句句对仗,倒也朗朗上口,小弟真佩服了!只是那些事儿小弟也只是略略一提,难为乔兄竟还记得。”见他高兴,乔子叙也满心欢喜,连连搓手道:“五弟的事,劣兄怎能不记得。若五弟不嫌弃,日后天天为五弟作诗也不是不可以。”随即想到自己虽喜诗词,这么些年也有了不少作品,却一直没什么大的成就,不禁有些郁闷起来,叹了口气。白玉堂见他一下高昂一下低落,有些摸不着他的心思,不由问道:“乔兄为何苦恼?”乔子叙见他面带疑惑,只得叹了口气,沉声说道:“五弟不嫌弃劣兄的诗词,劣兄自然是欢喜的。可一想到这么多年来,劣兄作诗百首,竟没有一首流传,真当是失败遗憾。”
“世上能名垂千古的也不过那几人罢了,其余的皆为陪衬,乔兄何必自添烦恼?乔兄教的那群小娃娃不也天天背乔兄的诗么,再不济,也有小弟与兄共谈。”白玉堂开解道,“乔兄既辞官,如今也不必受官家束缚了,若愿意可拜师细学,里头也大有学问。”
“辞官之事,不提也罢。”乔子叙闻言叹了口气,“说起这个,劣兄还为此做了一首诗呢。”
“什么诗?”
“名曰《官戏》——”
一日入朝百日浊,清官难有贪官躲。
贪官善骗藏贼心,清官尽忠总难做。
天子不应存私虑,戏台少有遇嫦娥。
官场自有清明地,千古佳话流传多。
“乔兄,小弟别的都看得懂,就是不知那‘戏台少有遇嫦娥’是何意,可是说戏台上嫦娥的戏少见么?”乔子叙听罢有些不好意思:“当时写的时候也没细想,大概是这个意思,现在读来倒有些唐突了。”白玉堂闻言笑了笑,轻轻叩着桌面:“不过那句‘官场自有清明地’小弟还是认同的,虽说官场中不如意之事甚多,但并非尽是肮脏。”
“唉——”乔子叙听罢又是深深叹了口气,“这也是看运气罢了,能遇到明主的又有多少个呢?又有哪个朝廷没有黑暗的地方。”说罢抬头看了看帘外,没瞧见人影,又抿了抿嘴继续道:“当今圣上也算明君,但即使如此,也并非没有奸臣,没有见不得人的地方,若是在乱世,岂不更……五弟啊,你能跟着包大人,真是好大的福气,包大人是清官好官,体恤爱民,不会苛待于你。不然当初你在汴梁闹下的那些事,哪一件拿出来说说都是要掉脑袋的啊!劣兄如今想来还后怕,若你当初安分些,忍得住气,也不至于闹到皇上面前。”
白玉堂许是这样的话听多了,抑或是知道乔子叙只是顺口说说,并非真的怨自己,也不动怒,只笑着为两人添酒:“乔兄,包大人自然是好官,不然小弟也不会心服口服。但当初之事,纵使再来一遍,小弟也定会那么做的。小弟本就是要让皇上知道五鼠的本事,怎会藏着掖着,虽然入官场并非小弟本意,后来封官也实属无奈之举,然而真要做官也并非做不得。”
乔子叙听他这么说,也冷静了一些,看向白玉堂的目光带着赞赏与意外:“五弟这么说,倒是看得很开,劣兄之前还担心五弟生性洒脱,受不了羁束。”
“那倒不至于,虽说开始是有些无可奈何。”白玉堂笑了笑,“小弟未封官之前也考取过武生员,对功名虽不算热切,但也并非乔兄所想的那般排斥。”
“原来如此,倒是劣兄狭隘了。”乔子叙呼了一口气,“只是五弟,若有一日,官家之命与五弟之意相悖,可怎么办?那时候包大人恐怕也只能站在官家那边了。”
“官家圣明,这种情况想必不会发生。”白玉堂吃了口酒,轻声道,“不过,若真到那地步,小弟也只能抗命了。”
“如何?”
“自然是学乔兄罢官啊。”
“劣兄这官可是从九品,哪能与五弟相比。”
“官大官小不都是官么,不顺心便罢了,何必委屈自己。”白玉堂摇了摇扇子,“小弟如今甘愿跟随包大人,也只是觉得为朝廷办事还不错罢了,既然都能造福百姓,在朝在野又有何区别。况且有了权,许多不能办的事能办了,有些不能罚的人能罚了,何乐而不为?有包大人和颜兄在,小弟也不会受什么委屈,不过一点规矩和拘束罢了,小弟还是受得住的,至于官场那些人,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便是了,倒是跟做生意没什么不同。”
乔子叙听他说完,噗嗤笑出了声,心里却安定下来,良久叹了口气:“五弟倒是看得及通透,真所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白玉堂哈哈大笑:“乔兄过奖了,小弟只是随便说说而已。不过乔兄辞官教那些娃娃读书写字,怕是比以往还要拮据了。”
“这个也无他法,除了教书,劣兄也无事可做了。”
“那乔兄可有写过文章?若有富贵人家看上,聘过去做先生,倒也是不错的。”说罢白玉堂又仰着头想了想,“或者乔兄若能写对联,倒也可以拿去卖,贴补些家用。”
“写文章不容易,并非几日能成的。”乔子叙摇摇头,“不过对联倒是可以试试,以往到了年节,大街小巷尽是卖对联桃符的,卖得可红火了呢。”
“那便好,到时候乔兄若忙不过来,小弟也可帮忙写呢。”
“那是自然。”乔子叙笑得眉眼弯弯,好似已经能看到飞雪中人挤人的对联摊子。但回过神来之后,想想现状,再想想过去,又忍不住发出一阵叹息:“五弟,劣兄是不是太没本事了,寒窗苦读数十载,到最后只能教教孩童写写对联,一无是处。”
“是乔兄看不上官家给的官职,并非官家不给,怎是没本事呢。”
“五弟莫要劝解劣兄了,纵使是劣兄亲自辞官,说到底也还是做不得,没本事做,不然又为何辞官呢?只是这道理说来容易,可真到自个儿身上,倒不是那么容易接受的。”
“乔兄不可妄自菲薄。”
“并非妄自菲薄,实乃才不至此。”乔子叙说罢,抬眼看向白玉堂,面上带着笑意,“五弟文武双全,非池中物,日后定可流芳千古。不过,劣兄倒想考五弟一题。”白玉堂见他虽郁郁不平,心里却是明白的,也不再担心,听到他说考题,精神一振,兴奋起来,连声问道:“什么题?”
“劣兄这里有一首词,只写了前面两句,劣兄告诉五弟内容,五弟可能写全?”
“乔兄既有雅兴,小弟自当奉陪。不知内容为何?”
“这内容嘛,是写女子出嫁,既要有欢喜,也要有迎亲的场景和过程。”乔子叙笑吟吟地看着白玉堂,“不过,还有一要求,就是不可文绉绉的,要让街头老妇都能听得懂才可。这前两句是——‘春风红了桃花,细柳吹出枝桠’。”
白玉堂听罢便笑了:“还从未听过这般要求的,倒是有趣。”这么说着脑中已经转起来,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噗哧笑出声来,神色好似刚捉弄完人的顽皮小娃。
“五弟可是有想法了?”乔子叙没想他那么快便作了出来,不禁惊讶道。
“小弟这首倒真是全应了乔兄的要求,但是听罢,只怕乔兄要埋怨小弟作得‘啥也不是’了。”话音未落,白玉堂已经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急地乔子叙在一旁连连催促,这才故意慢吞吞地一字一字写在纸上,便是——春风红了桃花,细柳吹出枝桠。最喜还是女儿家,今日就要出嫁。红绸缠了乌发,门外花轿白马。一拜天地二拜妈,三拜拜的是他。乔子叙看罢先是一愣,随即大笑:“还真‘啥也不是’了。”
好好的赏诗被白玉堂这么一搅和,突然就变了味儿。乔子叙被挑起了诗兴,余光瞥着楼下的行人游马,脱口道:“五弟,我们联诗可好?”白玉堂也许久未玩儿过了,笑吟吟地点头:“乔兄先?”乔子叙略微一顿,张口便来:“巷里青树挺拔,街上马蹄哒哒。”白玉堂看着帘外小二忙来忙去的身影,说道:“小馆二楼闲闻茶,伙计布子一搭。”
乔子叙闻言眼睛一亮:“光阴如此甚好,人生不必图啥。”这后半句倒是越来越像白玉堂的风格了,白玉堂闻言不禁笑了笑,接到:“风吹醒了湖中塔,又是一年春夏。”
话音一落,两人相视大笑。白玉堂起身添酒,乔子叙望向窗外,湖边过客往来匆匆,桥上情人依偎而行,暖阳给湖水和绿树笼上了一层暖色,清风吹过树荫,给所到之处送来一片清凉。远远望去,可以看到湖中塔上的人们趴在栏杆上赏景,在走廊上慢慢踱步。一片哄闹声中,好似有人影憧憧,细细听来,甚至能听见折扇的声音,拍板的声音,人的哭笑叫骂声,也不知是真实还是幻想了。
“怕是郭先生又来说书了吧。”乔子叙笑笑,“我最喜欢他讲的百家争鸣。”
“林大爷的口技也不逊于他,想必乔兄也是听过的。”白玉堂乐着点点头,“小弟若有机会,定要向林大爷拜拜师。”
“哦?五弟对口技也有兴趣?”
“之前练过仿声,倒也能骗骗外行。”白玉堂说着不知想到了什么,低头笑了笑。
乔子叙本只是随口问问,听他这么说倒起了兴致,抓着这个事儿不放了,偏要听听。白玉堂见他一脸强忍的笑模样,怕是心里已经乐翻了,等着寻自己的乐儿呢,心下了然,也不推辞,嘻嘻一笑,如女儿般细柔轻缓的声音便溢出唇边,听来让人心头一软:“公子想听什么呀?”乔子叙一时没反应过来,神情还有些呆滞,白玉堂趁机又道:“诶哟哟,公子怎么才来啊!醉云姑娘可都等急了!快快快,赶紧上去,小心一会儿醉云不理你了呢!”乔子叙听到这脸“唰”地一红,他虽从未进过醉香院,却也时常经过,白玉堂此刻的声音,倒真与那个口齿伶俐徐娘半老的老鸨一般,连声调韵味都那么相似,让他一时招架不住。
“哈哈哈哈,乔兄,你倒是真没进去过啊,脸红成这样。”白玉堂见他脸涨得通红,终于发了善心不再逗他,轻咳了两声,小口抿着酒,眼带笑意地瞥着他。乔子叙回过神来,羞地一把拿起酒杯,故作饮酒模样遮住脸,都不敢放下来,眼神也四处飘,瞥都不瞥白玉堂,生怕自己又红了脸,缓了好一会儿才回过劲儿来。
两人就这么聊着,不知不觉便过了一下午。看着天色不早,两人一同下楼在湖边分开,各回各自的住处。这之后,两人又见了几次,年节之时乔子叙摆摊写字,白玉堂果真去捧了场。百姓大多都认识他,一见他要亲自动笔,都争着去买,点名儿要他写,乔子叙反倒成打下手的了。他也不生气,白玉堂受百姓喜欢,他自然也高兴,还听白玉堂的裁了许多不同大小的红纸,帮白玉堂研磨。百姓在这儿想写什么都可以写,是官爷亲自动的笔,价儿还和对联一样,这么一来,生意红红火火,其他摊子的人见了都羡慕得直搓手。开封府众人知道了,大笑白玉堂会做生意,既赚了钱还扬了名,“墨宝”也留遍了开封城,真是不亏。
后来,年过去了,开封府里就忙了起来,乔子叙也开始一点一点试着写书。三年后,乔子叙回乡探亲,离开之时不知怎么又拐到了陈楼。那时他早已被安平镇的一个大户人家请作先生,日子不再那么紧巴巴;一直在写的书也在半月前完成,得到了一些文人的赏识与指点。一切都在向着乔子叙以往希望的样子变好,然而此刻乔子叙站在陈楼下,听着不远处百家争鸣的热闹和醒木的声响,看着熟悉的位置坐着陌生的背影,竟觉得如此悲凉。
再后来,乔子叙也长出了白发,曾经的抱负与壮志不再,念想早已成空。他独自一人回到了京城的老宅子,老宅许久无人居住,早已荒草丛生,轻风一吹,门扉咯吱作响。乔子叙找到自己原来的房间,费力地蹲下身,从床下拖出一个木箱。箱子上满是灰尘,看不出原来的颜色,里面堆满了他在开封时写的诗,篇篇寄托着他的情志与思念。乔子叙一张一张地翻着,时而哭丧着脸,时而笑容满面,看着看着,突然觉得浑身的力量好像被抽尽,身子一歪蹲坐在地面,背抵在床边,手几乎颤抖地抓不住那些薄薄的信纸。
这厚厚的一摞纸,是他还在汴梁时为白玉堂写的诗,自从襄阳事起,他离开京城,便再未动过。曾经的乔子叙,年轻而自负,不能妙笔生花,没有能人赏识,却凭着一腔热情,用自己青涩的笔端,极尽所能地勾勒出那个少年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如今他早已成师,肚里有了墨水,身上有了故事,却再没了写诗的兴致。
是老了吗?
恍惚间,乔子叙仿佛看到了少年顾盼飞扬的脸。他颤抖着双手从柜子里拿出笔墨纸砚,阳光从窗外漏入屋中,白影儿一恍,记忆中的那张脸仿佛笼上了一层金光。
“五弟,你曾说要劣兄为你写诗,劣兄写了,你说好,劣兄便说以后每天都帮你写。劣兄的确给你写了,没骗你,只是还没来得及给你看。”乔子叙研着磨,嘴里头嘟嘟囔囔,“你不怪劣兄的吧,这么多年没给你写诗,不是劣兄把你忘了,劣兄怎么敢忘呢?你的名字,劣兄每天都有写,早上一遍儿晚上一遍儿,不会忘的,不会忘的。”乔子叙拿起笔,神情有些恍惚:“劣兄一直觉得,五弟你——像一棵青竹吧,永远都是那么生机勃勃,挺拔!傲气!一想起你,劣兄便觉得自己也年轻了,又想写诗了。那——便再写一首吧,写年轻一点儿,轻快一点儿,要写得像你,写得像个年轻人,像——年轻的乔子叙——”
时光飞逝,包拯告老还乡,南侠去世,金人进军……没有人知道曾经有过一个乔姓诗人名康字子叙,也没有人知道南侠是不是真的叫展昭,世上是不是真的有锦毛鼠白玉堂。只有一本很普通的地方小册上印了这么几行字:“宋有乔生作《望陈楼》追忆已故友人,言辞悲切。另有《君竹》一诗悼念亡弟白玉堂,情真意切,催人泪下。”
另一本不起眼的诗书上,不知被何人圈出了两首诗。分别是倒数第九页的——
《望陈楼》
昨日陈楼勿念佛,忆君杯酒论蹉跎。
今日又饮陈楼水,悲君无语再难回。
明日陈楼来新客,唯君一人知我何。
痴读晋词思旧赋,满心哀怨谁处说?
倒数第三页的——
《君竹》
孤高心傲少年狂,君子若竹旧事长。
胆大艺高战南侠,赤胆义气保包相。
才轻衣袖美英雄,刀斩贼寇好儿郎。
冲霄一去江湖远,天下再无白玉堂。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