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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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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国的青城,春是一向来得早的。
春风一来,青水河畔,沿岸的树,隐忍了一冬的枝条,欢快地抽出新芽。春雨才是下了几场,小草从地表里探出头来,仿佛是那样好奇地张望。时常有成群结队的孩童,褪下了厚厚的棉袄,或是寻了纸鸢奔跑,放飞,看着高飞的纸鸢拍手欢叫,笑声犹得三月的黄莺。或是安静些的孩童,央了大人,做了竹笛来,悠悠扬扬地从嘴边滑出个小音符,清脆而悦耳。年长些的孩子,下了学归来,也忍不住念些“天界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
那一年,先生带着年幼的我,漫步在河岸。沿岸的树,不时掉落些红红的小颗粒。我曾经把那些红色的小豆豆拾起来放进嘴里,先生笑着拍掉了。告诉我说那叫“红豆”。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那一年,青衣长衫的先生和红衣短袄的我,沿河岸最亮丽的风景。
先生是个温文尔雅的男子,河对岸一间小屋。屋旁先生搭了个草房,在我印象中总是挤满人的,先生是位医师,温和的医师。因为他总是不愠不怒地笑着替邻里看病问诊。先生有修长的手,柳叶一般的眉,还有温和的笑。
我总爱缠着先生的,先生说女孩子,总要学些女红才是好的。便拗我回里屋去。有时趁先生正忙着,便偷偷溜进先生卧房去,搬了凳子在他药柜瓶瓶罐罐里找些甜甜的药丸解馋。
先生很早便教我识字。于是,我便顺带认得先生药柜里有瓶贴着“玉露”的小药丸是最甜的。先生回到卧房来,看一地狼藉,总是笑着捏我的小辫子。我窝在先生问暖的怀中撒娇,先生笑着抚我的头,用一双曾经救过百人的手。
先生房中挂着一幅画,丹青。画中女子娉婷,有柳体书题其旁“井底点灯深烛伊,共郎长行莫围棋。”
村民们都下田的时候,先生也便闲了下来。抱我坐在临窗的桌边,要我临字,有时候也教我学诗。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我并不喜欢大漠的,我喜欢温和的江南,春天飞絮,冬日凝霜。青城给我的这种温和,那种被小山包围着的温和,像先生的怀抱。没有大漠给人的那种压迫感的。
我不喜欢大漠,大概是因为我在梦中千百次地看到它。我记得背景是那个黄沙漫天的大漠,荒芜的沙丘,残阳似血,有一个一袭红衣的女孩,在黄沙中奔跑。有个白衣少年拉着她,那个白衣少年转过头唤,竺依,竺依,别怕,阙南保护你……回过头去,只看见静默的尸体,有一匹尚未暝目的马,眼睛中折射出黄沙漫天的大漠,荒芜的沙丘,残阳似血。
阙南,阙南……
我每每在这个噩梦中惊醒,先生在守在我床前,用手绢擦去的额上的冷汗,说有做噩梦了?然后我点头,靠在先生怀里,那个温暖,感觉,忽然我就不害怕了。
从此多少个夜,我惊醒后发现先生坐在我身边,他笑着说,竺依不怕,我在。
竺依不怕,我在。先生说。
我紧紧攥住先生的手。先生手心传来的温度,黑暗中伴我入眠。
那一年,我恍若以为,我与先生,十指相扣。
先生教我的诗大多仍是些大漠沧景的。我曾经对先生说,竺依是不喜欢大漠的,先生喜欢大漠,为什么不干脆搬到大漠去住呢?先生听了只是笑,两道灵动的眉,像春日里的新柳。先生说,竺依长大了便会懂了。我略有所思地抬头看着先生,问,那竺依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先生又笑了,那道眉像春日的柳絮因风飘起。先生说,等先生老了,竺依便长大了。我说,可不可以等竺依长大的时候先生不老?先生说,傻孩子,怎么可能呢,岁月催人老啊。然后对着那幅画,轻声叹,二十年之期啊,二十年。画中女子,娉婷,有柳体书题其旁“井底点灯深烛伊,共郎长行莫围棋。”
先生在春日出诊总是最勤的。大概是因为总有哪家小孩,贪恋春雨的丝密,一不小心着了凉。先生是携了医药箱便匆匆出去,往往会留我在家中,或是叫我习字,或是叫我做些女红。先生出门前总要叮嘱我,竺依,你切不可吹到南风啊,记住了吗。方是见我点了头,才放心出去。青城的居民都很爱戴先生的,也便有很热心的村民帮着先生说媒,说是有个照应,又或是帮着照顾我之类的云云。江南的女子,算不上绝色的,但大抵都是些小家碧玉,清婉秀丽的。先生总是笑着谢绝村民的好意。
待到我可以不搬凳子便可轻而易举地从先生书柜中取出书来看的时候,先生似乎是出诊得更勤了。闲来无事在家中翻看先生书。在柜子顶端寻到了一本泛黄的诗集,扑了封尘,翻开,却在扉页看见了那种莫名其妙熟悉的柳体“井底点灯深烛伊,共郎长行莫围棋。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那一刻,我恍然明白,原来先生,在等一个女子,那个画中娉婷女子。
城南李婆婆的湿痛症总是不见好,先生日日去挂诊。我闲来无事仍在翻看那本泛黄的诗集。
井底点灯深烛伊,共郎长行莫围棋。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我低声吟念。忽有扣门声,我以为是先生归来,跑出院子去开门,孰料门外站着的是白衣男子。我说,先生不在,请回。然后转身准备离去。白衣男子转身一把拉住我,说,竺依吗?竺依吧,我是你的阙南哥哥啊!阙南,阙南……
忽而我就顿住了,原来夜夜出现在我梦中的那一幕,是这样确切而真实地存在,就像幼无数记忆的碎片充斥进脑袋,尖锐的疼痛。背景是那个黄沙漫天的大漠,荒芜的沙丘,残阳似血,有一个一袭红衣的女孩,在黄沙中奔跑。有个白衣少年拉着她,那个白衣少年转过头唤,竺依,竺依,别怕,阙南保护你……回过头去,只看见静默的尸体,有一匹尚未暝目的马,眼睛中折射出黄沙漫天的大漠,荒芜的沙丘,残阳似血。
阙南,阙南……
尖锐的疼痛,疼痛,疼痛,疼痛。我当即蹲在地上。地上的积水还未散去,我低头看水中,有个鬓发凌乱的少女。门前白衣,叹息了一声,然后离去。
耳畔边,是先生温和的声音。
竺依不怕,我在。先生说。
我紧紧攥住先生的手。黑暗中,先生手心传来的温度,我忽然忆起似乎曾几何时,我恍若以为,我与先生,十指相扣。
阙南说,竺依,你跟我回大漠去吧。那里是你的故乡。我说,阙南,你随我在青城走一走罢,你会爱上它的。阙南说,好。
然后我带他穿过飘扬的柳絮。沿着清水河畔走,似有似无的草色。沿河岸的那些红豆,一颗一颗,密密地落了一地。河畔对面是间书塾。孩童们是早散了学的,在草地上打着滚儿笑着闹着。间杂着断断续续的短笛声。忽而来了拂面春风,阙南褪了长衫为我披上,南风起了,我们回吧。心细如先生。
就在木屋门前遇见了先生,先生青色的长衫,密密地织了些雨丝。阙南用汉人的礼仪向先生鞠躬,萧先生。然后先生温和地笑着答礼,向屋里做了个“请”的手势。先生说,你就是阙南吧。一旁的我一脸的诧异。端起桌上的茶盏,轻轻略了略茶沫,并未喝,然后放下。抬头,顿了顿,欲言又止。这是家母托给萧先生的。阙南站起身来,从怀中掏出了一封信。先生打开,寥寥数字:“二十年之期已过,勿念舍妹。”同样的柳体字,却不如先生卧房中的清秀。
先生只是笑笑,抬头望我,竺依,你去把房中的那幅画取出来罢。先生接过画,起身踱向驻台,轻轻往前一送。橘红色的火苗,嚯地蹿了上来,贪婪地吞噬着。转眼,一地惨白而无力的灰烬。
先生转身看我,竺依,你跟阙南回去罢,大漠才是你的故乡。地上的灰烬随风翩飘,要下雨了吧。竺依,先生接着说,我这次,要离开了,独自离开青城,不复重临。先生说,明日便是二十年之期了,收拾了些琐碎物什,明日一早便上路了。先生说完,踱入卧房,留下冒雨奔出的我以及在后面追着的阙南。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我在雨中等待着七颗从树上掉下来的相思豆,只要七颗而已。一颗,两颗,……最后是阙南把两眼发黑一身泥泞的我抱回了木屋。
先生坐我床边,取出了他的银针,旋动着,一根一根地插进我的穴位。泛着银色的光,我仿佛看见了先生鬓间的白发,那样一丝一丝地突兀。迷糊中,似先生握住我的手,那样温和的气息,然后我沉沉睡去。
却是一觉醒来,只有阙南坐在桌边,整齐地摆放着先生从不离身的银针还有七颗血红欲滴的相思豆。
二十年前春季,清水河畔,十七岁的完颜珮如邂逅二十三岁的萧季言。奈何完颜王室发生叛变,十七岁的完颜珮如负着家族的使命远嫁南疆,在新婚之夜自缢而亡。自缢之前与萧季言相期二十年,欲想二十年后的萧季言遗忘了十七岁的完颜珮如。
阙南为我披上斗篷,完颜珮如正是我姨娘。阙南说,竺依,你还是不跟我回大漠,决定留在青城吗?我点头。阙南叹息,也罢。
许多年后,南国有位女神医,传言是出自青城的,不知是唤作竺依抑或是烛伊。
那日我独自漫步在青水河畔,见有一个身着红衣短袄的小姑娘,弯下腰来捡那一颗颗小红豆。不料是脚下青苔一滑,眼看将要掉下水去。我伸手一拉,正好扯住了她的衣裳。只是可惜了绣着“玲珑骰子安红豆”的帕子飘然沉入水底,还有当年的七颗红豆没入水中,轻轻荡起涟漪,不知来年会不会生根长芽。
我把小姑娘抱离河边,小姑娘抬头对我莞尔一笑。又向树下跑去,我抬眼望去,树下有一个女子,弯腰抱起女孩,轻叱道,吓坏娘了。那个女子抬头向我致谢。忽而我就笑了,那是怎样一个犹似画中人的女子!
井底点灯深烛伊,共郎长行莫围棋。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