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字集》墨言郁

1、终

　　“终南山下凤凰鸣，得而涅磐幻人形。凤为雄兮凰为雌，欲恋尘世空得痴。旋飞三圈落九天，惟求比翼不羡仙。”
　　我知道，这是你们人类世界的歌谣。

　　壹

　　我含泪与你拜别，然后展翅，在你头上旋飞三圈，离去。

　　千年一瞬，我栖在你墓前，凤陪在我身边，唱着古老的歌谣。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皇……”
　　黄昏的树林，夕阳的余光，每片梧桐叶那样匀称地镀上金光，灿烂地夺目地沉默着，忽而仿佛看见你，丛林深处，那块空旷地上。你一袭白衣，正坐当中，抚琴。傍晚的山风，轻柔而舒畅，你袂袂白衣，仿若天人。

　　“鸾儿，还是忘不了他罢。”凤停止了歌声。
　　是罢，终究是，忘不了罢。

　　贰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皇……”
　　我睁开眼睛，发现躺在你的手心，浑身刺痛顿减。你的手，满布茧，覆在我的羽毛上，很温暖而安适的感觉。你说：“小鸟儿，睡去吧。一切终将过去。” 一切终将过去，一切，终将，过去……你的话语，尔雅中透出阳刚的气息，我复又舒适地闭上了眼睛，沉沉睡去。
　　我的母亲，叫我鸾。鸾者，凰之未成鸟。

　　五百年前，终南山的浩劫。那个自称是王的男人，带着他的卫兵和箭穹，循着一个传说，纷扰了安宁。凤凰一系死伤惨重。我们的王，我的父亲，竭尽最后一丝力量送我离开，临别，他说“一切终将过去……”。然后，我看见了他纷飞的羽，明艳地落了一地。母亲说：“鸾儿，凤凰涅磐，浴火重生。那时，你，将唤做凰。”而后，母亲殉情。我忽而觉得眼前迷离，漫天闪耀着的金銮色的轻羽。几点红，刺目地痛。
　　于是，从此很眷恋你的掌心，散发出温暖的气息。以致使我忘了，凤凰善御寒。我知道你的手曾经从不离剑，而你从不离剑的手，却日日替我换药。我知道，是你从九重崖底救了我。那一刻，我知道，命运转折。

　　叁

　　于是，我日日月月年年岁岁朝朝暮暮与你在一起。本以为可以一直这样下去。

　　林中小木屋，屋前旷地。你朝而习剑。连袂白衣，震荡的剑气，漫天飞舞的梧桐叶，忽远又近。
　　你停剑，我立于剑锋，你伸手让我停在上面，怪嗔我胡闹。然后我旋飞于你头上，三圈。
　　林中小木屋，屋内竹居。你坐于堂前饮茶，我栖在你身边。你望着我笑，说，“小鸟儿，你若是通人性多好。”是罢，若是我只是人，一个人。然后我们在一起，平淡过日子，就像人间平常人家的夫妻一样，男耕女织，晨耕暮寝。你在我耳边轻轻换我名字，你叫我鸾，然后我笑着答你说，萧然。
　　我便会一生记住你的名字。陆萧然。
　　林中小木屋，你坐窗边习字。字帖只有一张。那时我可以栖在你身旁，闻墨的清香，这就是你们人类的《凤求凰》？你有时候，会停下来逗我玩，抚我的羽毛，然后轻轻叹：“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桌边的美人图，空欢，寂寞而凄凉。美人兮，画中人么？我衔来美人图，放在你手上，你只是叹息。自是那一刻，我知道，你在等人，你心中的一个女人。
　　临泉而照，我仍是那只土黄色的鸟儿，不像同族的鸟儿，一身的五彩祥瑞。于是我幻想，若是一天我成人形，也会有如若这女子一般的青丝黛眉，玉琢粉妆麽？若是如此，你便也会爱上我麽？
　　“终南山下凤凰鸣，得而涅磐幻人形。”

　　肆

　　那日黄昏。林中小木屋，屋前旷地。你一袭白衣，背对夕阳抚琴，傍晚的山风，轻柔而舒畅，袂袂白衣，仿若天人。
　　你告诉我许多事，譬如人类的江湖，纷争，杀戮。还有人间的情，痴情男女同饮情花毒共赴生死的凄美故事。我栖在你琴上，歪着脑袋靠着。你说，“小鸟儿，倘若此琴唤作契阔，好不好。”我轻啄你的手，我知道，你们人类有句诗，“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你若抚琴，我便和舞，不敢求它，只求分君相思苦。只是，你心目中，与子偕老的，是画中人罢。

　　那日，你看见了凤凰的起舞。凤凰起舞兮，翩落九天。只是，那只鸟儿，是凤。
　　凤衔来竹实，在我跟前翩然起舞，最后在我头上旋飞三圈，落下。他说，“鸾儿，我终于找到你了。”
　　忽是一惊。退到萧然身后。凤没有追上来，他只是说：“鸾儿，你跟我回去吧，一切已过去。”他说，语音中带着恳求，“我不会让你再受伤害了。我可以像当年先王一样保护你了。你知道吗？我是王。”才注意到他浑身金灿而明艳的羽毛，就像父亲当年一样。当年父亲曾经告诉过我只有凤凰嫡亲一系的血脉，才能有涅磐一劫。过此劫，便永生。
　　我躲到萧然身后，“不，我不想回去。”是罢，我不敢分离。我这只可笑的鸟儿，失去了御寒的能力。
　　凤笑了，他只说，“我等你。”然后翩然离去。

　　你苦笑着说，我的小鸟儿长大了，终究将要离去。我停落在你手心，我说，“我不想离开。” 可惜你听不见。

　　伍

　　于是我每日衔来清晨被你剑气逼落的梧桐枝，日日夜夜便成一堆。只我每日还栖在你琴端，听你抚琴，随音起舞。听你唱着“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其实我知道，那时你们人类的《凤求凰》，就像凤日日守在我身边唱的那首古老的歌谣一样，“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皇……”
　　只是，你一直在等的女子，至今还没出现吧。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青丝黛眉，玉琢粉妆。若是凤凰涅磐成人形，你可思我否？

　　于是我日日夜夜衔来清晨被你剑气逼落的梧桐枝，凤也来帮忙。起初他说：“我的傻鸾儿，值得麽？”泉边，我看自己的倒影，水波中，我仍是那个满身土黄色的鸟儿。“就像你一直等我，也是值得麽？”凤后来就不答话，只是默默地衔着梧桐枝。
　　衔来的梧桐枝都堆在九重崖底，堆了小山一般高。
　　那个清晨，你一早出去，提剑的姿势，凛然。然后我飞落九重崖崖底，借着曦光，忽而梧桐枝燃了起来。
　　“凤凰涅磐，浴火重生。”
　　于是，我毫不犹豫，跳将下去。我看见凤在一旁的诧异，他想阻止，来不及。我转身向他露出一个微笑。凤凰涅磐，若非重生，则永堕地狱。

　　陆

　　忽而在那个瞬间涌入了太多的片断。我日日月月年年岁岁朝朝暮暮与你在一起。林中小木屋，屋前旷地。你朝而习剑。连袂白衣，我旋飞于你头上，三圈。林中小木屋，屋内竹居。我幻想与你男耕女织，晨耕暮寝。记住了一生不敢忘记的名字：陆萧然。林中小木屋，窗旁美人图，你述相思苦。林中小木屋，屋前旷地。袂袂白衣，仿若天人。你抚琴，我起舞。不敢求它，只求分君相思苦。
　　我忍受着烈火焚身的刺痛。三天三夜，终南山的梧桐树，仿若映衬了冲天火光。每片叶子都迎风跳跃着，一片一片，跳动的火焰。我看见了天际间的云，夺目而璀璨的明黄色，忽而像是把所有的光都聚集起来了。天边继而暗了，云向一个方向收缩，愈来愈明黄。然后我的喉管，忽而石破天惊般一声鸣叫。那些聚拢的光芒满溢的云朵忽又散开，重新铺满苍穹，一片流光。
　　我低头看自己的羽毛，明澈而夺目的金銮色。就像当年母亲的羽毛。
　　忽而我笑了。凤说，“凤凰涅磐，浴火重生。，今而往后，你便成凰。”

　　小溪旁，流动的水波，映衬出一个的人间姑娘，青丝黛眉，玉琢粉妆……我听见萧然唤我。变回原本的模样，却遮不住着一身欣喜与锋芒。
　　然后，我看见了那个连袂白衣仿若天人的男子，他的白衣，却染上了血色的残红，那样刺目地痛。他一手握剑，一手却一直挽着那个画中女子。终究是，等来了。
　　讶异于我的蜕变，满身是血的男子苦笑了一下，“想不到我一直养着的鸟儿竟是凰。”他顿了一下，“可惜我再也不能照顾你了，我俩皆中了情花之毒。小鸟儿，你跟那凤离去罢。我希望你幸福。”
　　我停在原地，五百年前，终南山的浩劫。那个自称是王的男人，带着他的卫兵和箭穹，循着一个传说。那个传说，说的是，凤凰血，解千毒，得永生。

　　我幻成少女，青丝黛眉，玉琢粉妆，貌似天仙。凤幻成少年，陪在我身边，唱着古老的歌谣。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皇……”凤翩然起舞，最后在我头上旋飞三圈，落下,凤说，“鸾儿，嫁我否？”我含泪点头。那个白衣男子，笑了。用我曾经很眷恋的手，温柔替她擦去了嘴边的血痕。女子含笑回望，抬手梳理他鬓边发，斑白。“小鸟儿，凤凰涅磐得永生，你走吧，应该有自己的幸福。”他说，“死后，将我们合葬罢。”然后凤牵我手，点头。

　　柒

　　我含泪与你拜别，然后展翅，在你头上旋飞三圈，离去。
　　在你头上旋飞三圈。代表，锲相守。

　　“终南山下凤凰鸣，得而涅磐幻人形。凤为雄兮凰为雌，欲恋尘世空得痴。旋飞三圈落九天，惟求比翼不羡仙。”
　　我知道，这是你们人类世界的歌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