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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卡卡(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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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呆呆的坐着看他,直到他熟悉的怀抱将我圈起来。
身旁全是轰隆隆的响声和呛人的烟尘,火光映上时溯苍白的脸,泛起血一样的红色。
我攀住时溯的脖子,紧紧抱着他,仿佛他下一秒就会消失一样。
“溯,我害怕。”
我害怕。
只是一瞬间泛开的惶恐,却轻易击溃我求死的意志。
“别怕。”时溯抱起我,目光清凉似水,悠长坚定:“别怕,卡卡,我会保护你。”
我会保护你。
我仰起脸看他苍白的脸,还未来得及说出些什么,又一次的轰炸气流波及过来,将我们击倒。我倒在地上,越过时溯的肩膀看那只猫。
它幽绿的目光定在我脸上,对视一秒,它一颠一颠向我跑了出来。
左卡的猫。
它认出我了。幸好它没有死,尽管它断了一条腿。
回到防空洞的时候妈妈哭着骂了我,她怨我不该又给时溯添麻烦。
但我并没有觉得自己给时溯添麻烦了。
我抱着失而复得的猫坐在防空洞前被炸弹轰出的大坑旁,远远的看地平线上即将沉落的太阳。
我相信一切总会好起来的。
战争,死亡,都会远离我们的。
我抚着猫咪断掉的左爪,眯起眼笑。
“溯,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嗯。”清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我转过头,包着绷带的溯望着我,神色静默。
夕阳的红色映在他脸上,让我想起他救我时急切的眼神。
为什么会有那种眼神呢?
我捂住右眼:“溯,谢谢你救了时纤。”
时溯目光深冷,他低头看着我,许久,伸出手来将我拥在怀里。
“我救的是你。”他的声音在耳后留连:“卡卡,我救的是你。”
我笑起来,“我知道啊,时纤和我是同一个人,不是么?”我抬起头,用细小的指捧住时溯的脸,盯着他的眸子咧开嘴笑:“还有小美,我们都是同一个人。”
时溯看着我,眸子里倒映着我的脸,更深处哀伤流转,如同漫天星辰坠落永夜,死灰再不复燃。
他敛下眼。
“是的。你们是同一个人。”
时溯的房子已经没有了。我站在长相相似的几堆瓦砾上搜寻毛毛熊的踪迹,然而却是徒劳无功。
左卡的猫坐在断裂的梁柱上,专注的看着我翻来翻去。
“也许,它自己逃走了也不一定。”我咬着一根枯败的草茎坐在倒塌的石柱上,翘起腿自言自语。
“时纤——时纤——”
妈妈又在叫我了。她总是神经兮兮,隔一小段时间就会叫喊着确定我的存在。也许她是怕时纤再一次离开她。
但我想她必须了解,我并不是她的女儿。
至少不完全是。
我转过脸看着她向我跑来,身上穿的衬衫被风鼓起来,像一面灰白的帆。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从来都没有见过大海。
蔚蓝的,广阔的,没有边界束缚的水域。
也许我曾去过,只是我忘记了。
妈妈还在叫我,她的声音嘶哑着,显然是哭过许久的样子。
我早就想告诉她哭泣不会解决任何问题,只会伤害身体而已。
待她跑近时我抱着猫咪从石柱上站起来,高度正好可以平视着她泪痕交错的脸。
“妈妈,你怎么了?”
“时纤,快去看看你哥哥……他……他快不行了!”
“……什么?”左卡的猫伴着我声音的坠落而跌落,它凄厉的叫了一声。
然后我的一切都伴着这一声的响起而坍塌了。
上帝说,要有光。于是便有了光。
我的光呢?
时溯的身体早在之前就因为受过辐射非常虚弱,这一次又为了保护我受了严重的伤。
我记得他当时将我护在身下,不顾生死的模样。
“溯。”我握住他血迹斑驳的手,枯瘦的骨骼硌着我的掌心。我将他的手贴在左脸上,“我是时纤。”
时溯的睫毛轻颤了一下,然而眼睛却没有睁开。他白得骇人的脸与往日一般波澜不惊,竟还是那般好看。
“时溯,你快睁开眼睛看看啊,妹妹来了……快睁开眼睛看看啊——”妈妈的哭声撕心裂肺,在防空洞内显得尤为可怖。
我敛下眼:“闭嘴。”
哭声戛然而止,下一瞬却又更大声传过来。我俯下身抱住时溯的头,贴着他的耳朵唤他:“溯,好吵是不是?”
时溯的唇动了动,含糊地应我:“嗯。”
我微笑起来,将头枕在他的头旁,看着他有着锋利弧线的下巴。
“溯,你怎么不看看我?我是卡卡。”
时溯的手指轻轻跳动了一下,然后他的手抬起来,将我拥进他散发着浓重血腥味的怀里。
“卡卡。”他用极轻极轻的声音唤我,细微的鼻息拂着我耳旁的碎发,很痒。
我缩在他胸前“咯咯”地笑。
“溯,我从来没有见过大海……你见过么?”
“……嗯。”
“和时纤一起的?”
“……嗯。”
“那么……好不好看呢?一定很蓝很蓝吧。”
“……”
“你都没有带我去看过……溯,你快好起来,带我去看海。”
“……”
“溯……”我抬起头,“你看,战争就要结束了。你快好起来。”
远处红色的夕阳漫过来,将所有疮痍掩盖,看起来还如同旧日一般完整。
“溯……你说你会好起来的……你这个骗子。”
“……”
“溯……”
“……对不起。”
“……”我蜷在时溯渐渐冷去的怀里,微笑起来,“啊……没有关系。”却有泪顺着我翘起的嘴角滑落下来,落在时溯弯起的臂间。
我最终也没有看到战争结束的那一天。
书上说,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意思大概就是说,战争过后是盛世,盛世过后是战争,如此循环。所以我想,大概,在这场战争的未来,会是和平而繁盛的时代。然而我等不到那一天了。
身体的排异反应一天比一天强烈,我的生命一天一天衰弱。
然而比身体衰弱得更快的,是我的精神。
记忆错杂,小美的,时纤的,左卡的,还有……我的。
我记得关于时溯的一切,他一会儿是我的哥哥,一会儿不是。他有时叫我时纤,有时叫我卡卡。
我果然还是喜欢他叫我卡卡的。因为,他这样唤我的时候,眼底的柔软而珍惜。
身体的机能开始死亡,用药物也维持不了我细胞的萎缩。再怎么样,我那些早就失去水分的肌体也不可能逆着生物生长规律恢复成什么也没有发生的样子。
实验失败了。
我看着自己一天天腐烂的身体,精神无比清醒。
我知道,只要我的心脏与大脑还没有腐烂,我的意识就不会消失。
这是多么可怕的事实。
妈妈日日守着我,哭成了一个泪人。她说,时纤,你千万不要想不开,再怎么样你还活着,总比死了好。
活着?
我看自己已然是尸体的身体,微笑不说话。
做为实验品而诞生的我,从一开始就不觉得自己是“活着”的。即使是时溯也不曾让我感觉活着。
我又开始想起时溯了,这真是太糟糕了。
再这么回忆下去,我会舍不得死去。
想要永远保存着所有一切关于他的记忆,那样即使在黑暗里也可以感到温暖。
不想让记忆消逝啊。
我死的那天轰炸机没有来,很安静,安静到我可以听到远处风刮过枯枝的声响。
我躺在防空洞里面闭上眼睛,想起时溯淡漠的眸子。
作为小美我活了十二年,作为时纤十年,作为左卡十四年,再加上作为卡卡的两年。
算一算原来自己已经活了这么久。
大概,是可以满足了吧。
左卡的猫就蜷在我的耳朵旁边,身体一起一伏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
拥有一个鲜活的躯体是多么幸运的一件事。
我听着猫咪的呼噜声,听着风穿过大地的声音,如同睡去一般陷入沉沉的黑暗里。
最后一线光明湮灭的时候,我在心里想,真好,我死在了溯的后面。
如果被溯知道最后一刻我还在想这些东西大概他又要说我任性了呢。
但是……但是……
只有溯才是卡卡活着的理由啊。
没有了你,我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呢?
我早就死了。
我的灵魂因你盘旋不肯离去,我的生命扎根在你的微笑里生生不息。
所以……所以……
我没有遗憾了。
这一天天气晴朗,是我这一生见过的,阳光最好的日子。从此以后,我不用在战乱中流离。一思及此,就觉得,死亡是件多么美好的事。
对不起,溯,我又任性了。
但是这一次,我很开心。
谢谢你,出现在我生命里。
<完>